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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林潇湘夺魁菊花诗

第二天,湘云就请贾母等人来赏桂花、吃螃蟹。中午,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薛姨妈等人进园来,到藕香榭赏花。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正好,河里的水又清澈,坐在河当中的亭子上,看着水,眼睛也清亮。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摆着杯筷酒具,另一个上头摆着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在煽风炉煮茶,另外有几个丫头煽风炉烫酒呢。贾母高兴地笑道:“这弄得很好,而且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就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都想得妥当。”

说着,大家一起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筷。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是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桌是李纨和凤姐的,但二人都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别多拿,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完了再拿。”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剥出来先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给了贾母。第二个剥好后给了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着洗手。

凤姐一边张罗,一边逗贾母高兴,又和李纨、鸳鸯等人打闹玩笑,一派喜气洋洋。黛玉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贾母一会儿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有的去看花,有的弄水看鱼。王夫人见风大,就和贾母先回去了。

湘云和宝钗叫人收拾一下,另外摆酒桌。宝玉道:“也不用重新摆,咱们先作诗吧。把那大圆桌就放在中间,酒菜都放着。大家随便坐,想吃什么就去吃。”宝钗道:“这话很对。”湘云道:“虽是这样说,但还有别人呢。”便又命人另摆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入画、莺儿、翠墨等一起来坐。又在山坡桂树底下铺了两条花毡,让老婆子和小丫鬟们也都坐下,随便吃喝。湘云取了诗题,用针别在墙上。大家看了,都说新奇,随后开始构思。黛玉因为不大喝酒,又不吃螃蟹,就令人拿了个绣墩子倚着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会儿,站在水边逗鱼玩。探春和李纨、惜春站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独自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黛玉放下钓竿,走到座间,拿起乌银梅花自斟壶,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道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倒,这才有趣儿。”说着便倒了半盏,一看却是黄酒,说道:“我吃了一点儿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必须得热热地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说着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也饮了一口,便蘸笔到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吧。”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着急成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勾了,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那让我作这《簪菊》好了。”说着,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宝钗道:“你也该起个号。你们家不是有个水亭叫‘枕霞阁’吗,我看这名字不错。”宝玉不等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一顿饭工夫,大家把十二首菊花诗都写好了,各自交给迎春,又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全都誊录出来。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大家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李纨笑道:“让我来评价一下。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好的诗句。总体来说:《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潇湘妃子自然是第一了。”宝玉听说,高兴地拍手叫:“很好,太公平了。”之后大家互相点评对方的妙句,又要了热蟹来,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会儿。宝玉笑道:“吃螃蟹赏桂花,也不能没有诗。我已经想好了一首,你们谁还敢写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现在诗才已经用尽了,还敢笑话别人。”黛玉听了,并不说话,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笑着说道:“我的不如你的好,我烧了它。你的那个很好,比刚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它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作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吧。”说着也写了出来: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大家看完,都说这是最好的螃蟹诗,写这样的小题目,必须表达深刻的意思才算有才能,只是讽刺人讽刺得太不留情面了。

[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

古代澡豆的一种延续,把绿豆面与桂花蕊等天然香料密封在一起,让绿豆面染上桂花香气,吃螃蟹之后,可以去除手上的腥气。

[蕉叶杯]

古代的一种酒器,多以黄金铸成,形似芭蕉叶,深而窄,故又名“金蕉叶”。

[合欢花]

别名夜合树、绒花树、鸟绒树、马头缨花。合欢花有宁神作用。

[忆菊]

其实是忆人。宝钗这首诗预示了她将来独居时的“闷思”、“断肠”的凄凉情绪。

[问菊]

就是黛玉问自己,菊花的寂寞正是她孤独心理的深切写照。

[菊梦]

此诗是写菊花之梦,也是写咏菊者之梦。其实这正是林黛玉对爱情理想生活的追求破灭的反映,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是黛玉对悲剧命运的预感,此诗令人感到极其悲凉。

[蛩(qióng)]

蝗虫的别名,俗称“蚱蜢”。古书中也指蟋蟀。

[饕餮(tāo tiè)]

传说中的龙的第五子,是一种想象中的神秘怪兽。

人物谱:

李纨

李纨,字宫裁,贾珠之妻,金陵十二钗排名第十一位。贾珠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李纨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李纨被礼法束缚了个性,使她不得不在礼法的夹缝中生存。在许多重要事件中,李纨都在场,可是她永远只能充当“敲边鼓”的角色,没有给读者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这也许正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和思想性格—荣国府的大嫂子,一个恪守封建礼法、与世无争的寡妇,从来安分顺时,不肯卷入矛盾斗争的旋涡。

在大观园中她分住的是“稻香村”,书中描写是“数楹茅屋”,外面“编就两溜青篱”“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俨然是一派“竹篱茅舍”的农家风光。这个住所非常符合主人清心寡欲、自甘寂寞的性情。在后来探春结社的时候,李纨就自定了个“稻香老农” 的雅号。她的形象既是贤妻良母,也是个典型的封建社会“三从四德”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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