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也想过他们会就地掩埋车体,我也想过他们会瞒报伤亡人数,但是我没想过他们居然准备不承认这是责任事故,看着警察同志冷若冰霜的脸,我由衷的觉得这样子颇为无耻,很有点我年轻时的神韵。
我呆呆的看着大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边上的两位记者也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黄处长看气氛不太对,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赶忙解释:“现在我们还不能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故,不排除天灾人祸的可能性。所以你们这些生还者的证言就尤为重要了。”
我心想昨晚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月亮,能有什天灾,而且大家都习惯了把责任推给老天爷,说是天灾的,那八成都是人祸。
能是什么人祸呢?阶级敌人蓄意破坏?可是建国都这么久了,地富反坏右早都被消灭干净了,踩上了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现在朗朗乾坤,和谐社会,除了你们这些高举旗帜的制服人员,剩下的就都是团结在你们身边唯唯诺诺的好公民,哪来的阶级敌人呢?
难道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不过车上也没有张作霖,灵宝也不是皇姑屯,更何况关东军都被揍成了自卫队,听说美帝最近倒是被人拿高压锅炸了一回,自顾不暇,谁他妈有空来炸你啊。
矮个子警察叔叔不给我胡思乱想的机会,声色俱厉的问我:“出事前,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操,不正常的事情多了,飞机票都打折,你们火车票从不打折,这他妈正常?一瓶啤酒卖得比外边贵五倍,这他妈正常?老子买票坐车,你们把老子弄河里去了,这他妈太不正常了。
不过当着铁路公安我不敢发表这些抱怨,只有拧着眉头做冥思苦想状,可惜身上的烟都掉到河里打湿了,不能配合吞云吐雾来表现我正处于沉思的状态。
烟瘾有点上来了,想找警察叔叔讨根烟抽,“报告政府,能给根烟抽吗?”
边上的一个高个警察很熟练的从荷包里摸出一包帝豪,掏出一根送到我嘴边,我哆哆嗦嗦的叼住了,他又拿出打火机给我点上,我讪笑着给他敬了个礼,“谢谢政府,我一定好好配合你们的工作。”
高个警察显得比较和蔼可亲,笑了笑,“你好好想想,有什么要交代的,痛快点。”
政策我都知道,不是我不想交代,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有什么不正常的,你们把我王大爷弄丢了,这就是不正常。
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来,只有问警察叔叔们,“事发的时候我正在睡觉,实在记不清了,您给提个醒?”
矮个警察似乎是个头儿,给高个子使了个颜色,高个子就和颜悦色的问我:“事发时,你看见过闪电没有?听见过雷声没有?”
巨响我倒是听见了,但是不太像雷声,至于闪电更是无从说起,我映象中窗外月明星稀,颇为幽静,肯定没有电闪雷鸣那么刺激。
我只有摇了摇头。
高个子警察肯定是诱供的高手,一屁股坐到我床上,挨着我坐下,笑眯眯的对我说:“那你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
对于战士而言,最值得自夸的无疑是掀起上衣,指着身上的每处伤疤吹牛逼,“老子当年在诺曼底的时候。”对于情圣而言,最值得追忆的当然是那年的花前月下,“那时的我还很懵懂,就那么不经意的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
对于我这样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来说,这死里逃生的经历当然也够我吹一辈子牛逼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牛逼也会变大,我估计等我老了,跟我孙子讲故事的时候,我肯定会说:“当年你爷爷我,一个人救出了几千幸存者,阻止了更多车厢坠河,最大程度的保护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要是孙子表示质疑,问我怎么没听别人说过,我就会说自己当时“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现在是政府问我,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于是把为什么去兰州,为什么买软卧,怎么遇到王大爷,上车后怎么想调戏女学生,吃晚饭和陈总一见如故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的交代了,不过我注意到只要我提到王大爷,各位同志就是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
其间高个警察同志又给我点了根烟,我也逐渐的进入了状态,越说越兴奋,到最后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讲到高潮处还穿插了不少评书技法,比如我用安全锤砸碎车窗的桥段就借鉴了单田芳老师的岳云锤震金蝉子,只见我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婉转低回,听众们随着剧情的发展,不由得为人物的命运所牵动,忽而兴高采烈,忽而哀恸悲伤。讲到最后,当我热泪盈眶的说道我被解放军所救的时候,听众们情不自禁的叫起好了。
当然在讲述的过程,我看大家不喜欢听王大爷的故事,再加上我也不想提那个神秘的盒子,就故意隐去了《平砂玉尺经》,鲤鱼献宝箱这类与主线无关而且唯心主义色彩浓厚的段落。
等我说完了,大家都默不作声,仿佛都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高个子警察才接着问我:“那你出事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看到桥上有没有人?”
我不由一怔,人?
灵宝大桥是一座铁路桥,别说半夜三更了,就是平时也没人会上去走路,最多也就是巡道工,维护人员会上去查看一下,而且我从车窗看出去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始坠桥了,桥都撞出了个缺口,桥会不会垮都不知道,谁会傻到站在桥上看啊。
我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高个警察回头看了看他的领导,矮个警察大约觉得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不免烦躁起来。“你再好好想想,出轨前你感觉到爆炸没有?”
爆炸?我回想起来,当时睡得好好的,只是被一阵巨响吵醒,接着火车就开始剧烈的颠簸。我也没有枪林弹雨的经历,实在不知道爆炸是什么感受,但也不敢保证就没有爆炸。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记者的职业嗅觉实在灵敏,警察同志的问题问的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他们听到爆炸两个字却无比兴奋,一个姓徐的记者一边给警察递烟,一边问:“这次火车出轨是爆炸引起的?”
高个警察接过烟,矮个警察却凝望窗外,若有所思,黄处长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现在也不能断定,不过现场有些证据表明可能发生过爆炸。”
姓徐的记者认定重大新闻在向他招手,献媚的给黄处长点上烟,“怎么会这样呢?有什么疑点吗?”
黄处长看看两位铁路公安,两人都不说话,黄处长也就摇了摇头,“不好说。”
不好说的意思就是不能说,不是不知道,打探秘密是大家共同的爱好,看黄处长也不像口风很紧的人,徐记者不依不饶:“有什么情况,您给我们说下,”一边说还一边指着我,“我侄子没经过事,可能吓傻了,您说出来他可能就想起来了。”
我对于这种胡乱认亲的行为相当反感,横了徐记者一眼表示愤慨,不过自己好奇心也被撩拨起来了,所以也一脸期盼的看着黄处长。
黄处长一副欲言又止,高深莫测的表情,看得我们恨不得上去刑讯逼供。
我于是不失时机的说:“您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可能是爆炸,您再提个醒,我看能不能多想点出来。”
两位人民警察对视一眼,都看向黄处长,我们知道铁路公安还是归铁路局管,这事只能由领导来说,大家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黄处长。
估计黄处长自己也绷不住了,感觉也吊足了我们的胃口,走到门口把虚掩的门锁上,回来走到床前,压低了声音说:“知道火车为什么会脱轨吗?”
做侄子的我和两个叔叔都摇摇头,表示不了解这个物理原理。
黄处长眼睛瞪得要掉了出来,表情夸张的说:“因为铁轨不见了。”说完这话黄处长适时的停了下来,拿眼睛扫视着我们,似乎想让我们消化一下这句话。
不过我们不解风情,不太理解铁轨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徐记者小心的问道:“被人偷了?”
黄处长嗤笑一声,“我国用的铁轨都是标准化的75钢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一米有75公斤重,事发前15分钟还有巡道工去看过,有记录为证,那时候铁轨还在,可现在勘察现场,至少有100米铁轨不见了,100米啊,整整7500公斤,7吨半啊,15分钟要想偷走7吨半的钢可能吗?”
听到这我们都傻了,我不知道谁能做到,反正我要是15分钟能偷个下水道盖子都不错了。
徐记者有着新闻工作者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那您是说100米的铁轨不翼而飞了?”
黄处长回头看了一眼门,对我们用一种电台里讲鬼故事的声音说道:“要是不翼而飞就好了,知道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什么吗?”
我们对黄处长这种处处挖坑的讲故事方法都颇为不满,不耐烦的摇摇头,聚精会神的看着他。
黄处长料想我们也猜不出来,“我们在现场发现了那100米钢轨熔化的钢水,等我们到现场的时候,都还没有完全凝固。”
没有人插嘴,大家都听得入了神,黄处长只好接着说:“我国使用的都是钢轨,熔点在1500度左右,我们思前想后也只能怀疑是雷击或者爆炸了,不过这种推论也不太能成立。雷电和爆炸都是瞬间的高温,不可能熔化掉这么长一段钢轨啊。”
大家都不说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过了一会,徐记者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开口问道:“那您问桥上有没有人是怎么回事?”
黄处长苦笑一声:“大桥两侧有摄像头,在事发前那15分钟里,摄像头里有一个女人通过,我们也不能肯定她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病房里安静的如同坟墓,大家都默默的抽着烟,矮个子警察突然狠狠的灭掉了烟,对我说:“你想到什么没有?”
我只能呆呆的看着他:“想到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