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昕昕身上没带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我们赔上了将近两个小时徒步走回家，我知道她不可能再上楼去问邓心要钱，所以没有蠢到去问她。毕竟我们早有了这样的默契，血缘在我们和邓心之间，除了是个覆盖不掉的烙印之外，早就没有了任何依靠的含义。我们现在还得靠她养活，这件事情是顾昕昕咬牙切齿着承认的。
路边的街灯已经亮起，软糯的灯光把一切的棱角调和得柔和，顾昕昕走在我前面，也不管我有没有跟上，我也不刻意地去和她并肩。
人的记忆是很难以常理说清的，就像醒来以后记住的那些梦的片段，往往不是那些琐碎里的重点。
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很多年后，每当我一个人走上清冷的街道，我总觉得顾昕昕还在那里，依旧走在我的前面，抬着头挺着胸，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肆意地将她的倔强飞扬在灯火之下，然后我就不用再埋头走，逼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在别人的期许里加速再加速，因为我知道，她始终以等着我的步伐带领着我，那灯光长长的尾巴后面，就是家。
明明是一场坐着的战役，我却好像被二战的硝烟熏到了眼睛，眨一下疼一下，等洗完澡以后躺上床，才觉得总算是把散了的骨架又重新固定了回去。
陆佳云传简讯问我事情怎么样了，我本来想当作没看见，因为我现在还没准备好把那一团黑雾般的杂乱用文字陈述出来给她，我相信她理解不了，因为她没有经历过。想把手机藏到枕头下面不做理会，但当枕头压到手背的那一秒，我又生了犹豫。
我们就门对门地住着，总有一天我会面对面地和她交代出所有，与其让她同情我表情里的强忍，还不如就这样摊牌。
——没有啊，他们神经病，吵了一架就走了。
把手机关机再次压到枕头底下，用胳膊枕着脑袋，麻痹了才乖乖收回，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杭城的迷蒙夜景，拉上百叶窗关了灯，我问了问自己失望么，答案却是难得的慷慨——从来不希望。
暗夜与星芒交汇，假如一切都逆回过往，我需要改变什么，要以什么为权杖，才足以与你们抗衡，或者说，与自己抗衡。
邓心应该是喝了很多才回来的，听她的步子很明显是忽忽悠悠的，但她一定洗过了澡才摸上我的床，明明浴室就在她房间，她怎么会穿着睡袍睡在我旁边的，没等我想到一个合理的猜测，身旁的台灯就被打开了。
晦暗灯光下她的素颜，倒是挺像二十六七岁的女青年，她粗暴扯开被子睡到我旁边箍住我，这种拥抱不带一丁点温柔，甚至是带有侵略性的强权，我像是被强硬地浸进了一汪香气里，错觉中顾重光就站在百叶窗之前，然后邓心吐出她的信子舔着我的下巴，告诉他，这个孩子是她的。
不问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明天是不是要早起，不过这些从来也不是她在乎的。
——杳杳，想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来的。
我心头一紧，身体也冷了一下，难道邓心半夜钻我被窝是来给我上生理课的？据说天真的小孩子们都会在小时候问出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在那些已经泯灭了的幼稚光景里，我有没有问他们过。至少在那个扎进顾昕昕脚背的风铃被分离砸成碎片的那一刻，我就与天真二字再无缘了。
邓心用下巴抵住我的头，把让我触目惊心的往事全都半醉半梦地抖落了出来，她根本就不是来征求我意见的，因为她今天心情很差，所以一定要用她染过剧毒的纤纤玉手，把我也拉下低谷。
——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了。那时候你才三四个月，我去计划生育科医院挂了号，把单子甩到他面前。他吓得在我面前就删掉那女人的手机号码，不然你早就死了。
——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你也不是那么有用的。在你七岁那年，我从别人这里听到，他跟那个女人其实一直还有联系，他一边偷偷转移我们家的财产，一边冷落我，少回家，就是想趁机跟我提离婚。我怎么可能让他得逞，我绝对不会在上面签字的。
——但是我抵抗不了多久的，后来他干脆不回家了，只要我们分居两年，就算我不签字，我们也算是离婚了……
在我残破的记忆里，刚上小学的那一年，顾重光的确没怎么回过家，由此可见他们离婚并不是一个偶来的意念，而是早就谋划多时。顾昕昕知不知道我不确定，但我确实是受了“爸爸生意忙没空回来”的蒙骗好一阵子。
——我不甘心，与其让法律来分割我辛辛苦苦为他赚的钱，我决定同意离婚这个决定，但是你们两个人的抚养权要归我，这个房子也要归我，还有财产，我也要求一大半。我本来以为他会又横起来打我一顿，可他竟然都同意了。
——你现在……知道你爸爸有多爱你们了吧？你们两个人，再加我一个，都不如那个女人的吸引力大……
在她的拥抱之下，我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冰凉，像是被一尾巨大的蛇缠住了身子，就快把我吞吃入腹，她流在我面颊上的，明明是比冷气要温热的泪水，我却觉得像是蟒蛇的唾液，正一点点把恐惧植入我的身体。
这就是邓心，不顾外面的星光烂漫，她只要想，就可以随时随地摧毁我的小世界，告诉我，我的出生竟然不过是顾重光的施舍，而我本身，是一个欺骗的结晶。所以我不如顾昕昕完美，我没有所有该传承的优质，幸而也没有继下恶毒和疯狂。
原来不止是现在，早在十三年前，我就和这个家脱节了，我不是维系这个家的救星，是烙印着失败破裂的铜柱。
她是比我先睡着的，我的思觉却比她早一步进入浑沌，后来不知道是我越来越糊涂，还是她越来越说不清楚。那些离婚后她的生活，我一概记不住了，在我还能抓住一句完整的话的最后时刻，我听到的是这么一句话。
——噢……我想起来了，你已经十三岁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邓心已经不见了，枕头上的几根长发还留着她的余韵。我抵抗着强烈的头晕目眩起了身，发现在床头柜上有两个白色的信封，我掂了掂，一薄一厚，薄的那个上面写了我的名字，另一个应该就是顾昕昕的。
我有点不知所云，不过看这个意思似乎是邓心觉得我已经十三岁了，应该是时候涨零用钱了，所以特意把给我的钱单独装起来。但是一早上起来在床头柜上看到这些，我总有一种……被嫖了的错觉。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我就连打开信封的欲望都没有了，直接交给早餐桌上一脸错愕的顾昕昕。她看了信封上的字，若有所思，然后就回屋放了起来，这个月我们总不至于饿死了。
礼拜六听刘珊珊说今天杨思要回来上课了，自从上次为见学长一面让她破了头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一下子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不要说刘珊珊了，就是我也有点寂寞。所以走到学校的路上步子不自觉地有些轻快，但是一想起昨天那顿晚餐，和掺着台灯灯光的邓心的手臂，又会马上放慢速度安分起来。
也就是一直到我安分下来，才发现我一直被人跟着，那人技术很拙劣，显然一点也没想搞出点跟踪的名堂，就是纯粹想跟着我，我一转头就发现我猜的没错，跟着我的人还真的是张孟轩。
——喂，你干嘛跟着我啊。
他嘴角一抽，一副“天哪被你发现了的样子”，但实际上距离我发现他跟着我已经过了五分钟了，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回过头问个清楚。而且我明白我和张孟轩已经不可能跟从前一样互相调侃，就算有一天我能原谅他，我的身体也会在再见到他时生出一种叫做自动隔离的屏障，我不要再被这个人插科打诨的外表给欺骗，不要再掉进一个更泥泞的深潭里。
更重要的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深潭里冒着泡的毒物，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曾经把我绕得五迷三道，差点绕不出来。
——诶……我哪有跟着你嘛，今天我的自行车刚好坏了啊，我们是念同一所学校的在路上碰到很正常啊。
这个回答让我脸上一红，这确实是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又是我想太多了，我自作多情的程度真可谓与日俱涨。虽然我敢肯定张孟轩不会只是单单跟我走同一路这么简单，但是再问下去，恐怕仅存的颜面又要尽失。
看我辩不过来了，他干脆大胆走到我身边，这虽然让我略微不爽，但马路毕竟不是我开我的，他张大爷就算现在在我面前干着仰泳到学校，我也没资格上前去挡住他猥琐的脚步。我只有刻意地加快步伐来变相与他保持距离，但我也料到他根本不吃这套。
——喂喂喂，小顾啊不要那么小气嘛，他们都是一起长大了就像亲兄妹一样抱一下也很正常啦，朋友之间的抱抱真的很纯洁的，不信我也抱你下嘛……
说完他就在大街上张开手臂要抱我，我马上躲到一边，差点被一辆一个骑自行车迎面而来的大妈撞上，在我拉着张孟轩一个劲跟她道歉之后，我的思绪像是突然被一块石头打中。
为什么从头到尾，张孟轩和陈逸都好像以为我是在生气陈逸和古湘拥抱的事情，难道在他们看来，拥抱会比对我的欺骗要严重多吗？还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但是陆佳云这么沉不住气又怎么会不对张孟轩说出来。
我突然停住，一跺脚，弄得旁边的张孟轩不知所措，还以为又得罪我什么了，我赶紧一摆手表示我没事，他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发现我再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于是才恢复正常。
我尽量抑制出要迸发出来的胡思乱想，如果现在手边有镇定剂，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给自己打一支。
害我走到这步的罪魁祸首，从一开始就是这毛病。
2007年9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