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虞天神是看不见陈逸的，只有我可以。我是第一次知道，陈逸的眼睛里原来可以演绎出这么丰富又傲慢的光。那种居高临下的鄙视，仿佛是戳穿了什么般的严厉。我完全可以一耸肩暗示虞天神把他的头从我肩膀上挪开，但是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就好像我真的和虞天神有什么，然后被发现了之后的慌忙。
比起陈逸与古湘做的，我觉得即使我和虞天神这样待在这里一个晚上，我们也是单纯的无罪的。我想到我们五个人一起去医院看古湘的那天晚上，我站在病房外面看着古湘用她纤弱的手臂拦上陈逸的脖子。那时候我眼睛里的光，难道也会是一模一样的吗？
陈逸的脚步声很轻，和他的人一样。所以直到他转身离开，虞天神都没有发现。
即使是再懦弱的人，骨子里也总有一些变态的不知原由的执拗，明明我的灵魂已经飞了出去扯住他的衣角，身体却还在这里麻木地坐着，任虞天神的眼泪沾染我的校服外套。
大约过了五分钟还是多久，虞天神总算放开怀抱，他的鼻息里已经不带任何一点哭腔了，想是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看来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想让我看见一个全校偶像痛哭流涕的糗样，才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释放。
——小红学妹，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我以为虞天神恢复之后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放弃了”或是“我还要继续努力下去”之类的宣言。
——好红啊。
——我靠，大哥我拜托你不要自己心情好一点了就开始耍别人好不好，我脸容易红又不是今天才发生的。
我发现我对虞天神说话总是毫不避讳的，就算是直接骂脏话我也觉得他死不足惜。
——不是啊，今天你红得特别的……
——特别的什么啊？
——特别难看。
女孩子对于这两个字是特别忌讳的，就算对方只是一句随意的玩笑话，也足够让人认真地郁闷半天。我找遍全身上下的口袋，能反光的似乎只有没电了的手机的屏幕，可惜清晰度太低了，我怎么也看不出我的脸究竟有多红多难看。
虞天神冰凉的手背覆了上来，我感觉全身都起了一个颤栗。最后他哭笑不得地得出结论。
——喂，你发烧了诶。
我觉得这种事情应该是不可能的才对，因为在还没有认识陈逸之前，我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我们小学三年级开始学校就安排跑八百米了，很多平时养尊处优的女生还没等跑完就在半途中酣畅淋漓地吐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停歇地跑到终点的。虽然最后是班主任把那些捂着肚子哭的女生一个个扶回去，还安慰着说，女孩子第一次跑成这样是正常的，跑到终点的才嫁不出去。
而顾昕昕做的菜虽然是难吃了点，但她还是很注重每天的餐后水果和早晨牛奶的，所以我的身体从来没出过什么大毛病，就算是感冒发烧也是少之又少。如果算起来，这已经是我今年第二次发烧了，我并不认为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差错。那么难道情绪真的连一个人的免疫系统都能不受阻拦地闯进去大肆破坏么。
虞天神看我愣在那里，以为我是烧糊涂了，两手扶上来摇我。
——小红学妹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啊，还是……我打电话给陈逸？
——不用了啊，你送我回家吧，我姐还在家里等着我。
虽然我很想坚定地拒绝他，但是我发软的四肢并不允许我做这种愚蠢的坚持。刚被虞天神扶起来，我就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呕吐感，我暑假里发烧那一次好像也是这样的，被顾昕昕看出来以后才觉得难受。
两条楼梯我们下得趔趔趄趄，虞天神不断提出“我抱你吧”、“要不我背你吧”之类的要求，中间的动词换了五六个，甚至还有“我扛你吧”。我想象了下那个画面，我一定会像一个漏了的米袋，一边被扛着一边吐得满地都是。
好不容易我们磕磕绊绊到了校门口，我就发现顾昕昕站在那里，于是胃里又是一阵紧缩的酸疼。
学校的正门已经关了，顾昕昕靠在边门旁冰冷的石壁上，双手抱胸，双脚交叉站立。看到我了，就像是迅猛的老鹰发现了柔若无骨可以轻易拆吃入腹的猎物，继续抱着胸，朝我走来。等到她终于站到我面前，我觉得自己已经被她的眼神凌虐了很多遍了。
——哟，顾杳杳，不介绍一下么？
顾昕昕挑眉看着虞天神，眼睛里敌意遍布。我没看见虞天神的表情，我想他虽然幼稚又暴力，但不至于对女生动手吧。
——那个……
——姐姐好。
我才刚开口，话头就被虞天神抢了去，我差点当场哭出来。蠢货学长，到底是谁允许你叫顾昕昕姐姐了啊？不要说是我，好像就连顾昕昕也被他这声问好给难住，似笑非笑地不知道回应什么好。
——姐姐啊，杳杳发烧了，我们先送她去医院好不好？
还好虞天神没有在顾昕昕面前叫我“小红学妹”，不然我很可能会因为这个蹩脚的外号被顾昕昕笑半辈子。顾昕昕从虞天神那里接过我，因为我和顾昕昕的身高差明显比和虞天神的要缓和多了，所以也觉得走起来不再那么吃力，顾昕昕扶着我出了校门，临走之前还丢了一支毒镖给虞天神。
——谁跟你是“我们”。
坐在开往医院的出租车上，顾昕昕让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再追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也不过问虞天神的事。这个时段路上还是有点堵，司机开一会停一会颠得我想吐，顾昕昕手按在车窗键上开开关关。关着我觉得头晕，开一会我又嫌冷。
一路无话，我的精神越来越涣散，有一种灵魂拉扯着要脱离身体的虚脱感，勉强撑起眼皮，又被困顿冲上来的劲头刷成一个白眼，继而继续萎靡。我把自己想象成漂流在冬季孤海里的冒险者，我觉得如果任自己睡着了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想了想现在能说，也是我唯一想说的话，然后把嘴巴靠近顾昕昕的耳朵，如释重负地吐露了出来。
——我觉得，喜欢陈逸好辛苦。
我不知道顾昕昕是不是有撇过头来看我一眼，她只是很快速又很平静地，像是两个成年人在对话般一样认真地回答了我。
——嗯，所以你更得喜欢下去，如果你没有喜欢到不喜欢为止，你这辈子都会很辛苦。
这是顾昕昕第一次允许我喜欢陈逸，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因为发烧而出现偏差的话。但是我不知道顾昕昕究竟允许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她是允许我去追逐，还是只是允许我继续喜欢着。可我没有精力把这些想太细了，终于在顾昕昕的肩头沉沉睡去。
我是被护士摇着肩膀弄醒的，一阵分离又重合的幻影之后，终于将好几个模糊的叠影重合成一个完整的护士阿姨形象，后面是一片白色装着消毒药水味的背景，从她身后走过的被搀扶着人，全都是病怏怏着面露土色，像是恐怖片里没有灵魂的僵尸群。她让我张开嘴巴，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支带着酒精味的温度计。我想扭头往四周看看顾昕昕去了哪里，可是脖子稍微动一动就会更晕，于是只好认命躺着，顾昕昕总不至于把我扔在这里自己回家的。
过了一会，又换了个护士过来把温度计收走，我这才看到顾昕昕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跑回来，她站到护士边上头凑过去看温度计，然后看了我一眼，眉头迟迟没有松下去。
后来急诊室里叫了我的名字，顾昕昕把我扶起来，其实我觉得我虽然头很晕但是还是能走路的，只不过在这样的氛围里好像不虚弱点都不合群。
急诊室的木凳是冰凉的，没有靠背，架着厚镜片的年轻医师推了推眼睛，动作带动了衣襟，露出里面松松散散的黑色毛衣。他问了几个问题，根本不看着我，好像不管是谁，他也只是重来复去地问。像是一个定时播放的机器，没有波澜，同一频率。但是我觉得我并不能怪他，任谁每天晚上被固定在这个小小的急诊室里，面对的都是一群面无血色羸弱的病人和心急如焚有时候还会闹事的家属，都会疯的。
还没疯的，都是还在忍受着。
问题都是顾昕昕帮着我回答的，年轻医师机械地点着头，下笔在我的病历卡上草书了满满一页。最后用电脑给我开了单子，让顾昕昕带我先去做皮试，然后交钱打点滴。
因为皮试室、缴费窗口和输液室都隔得不近，我的屁股从一张椅子移到另一张椅子，刚坐热就又要起身，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清醒很多了。成人输液室挨着儿童输液室，顾昕昕衡量了一番，最后带我到成人输液室，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等着叫号。顾昕昕拿着药去了护士站，我又被一个人留下。
从隔壁传来喧天的哭叫声，我觉得顾昕昕的选择是明智的，然而看着四周一个个都把脸埋在报纸后的所谓成人，又不觉心生凉意。岁月究竟是多可怕的东西，让你坦诚的烦人的眼泪，变成沉默着的更烦人的冰冷。
我隔着裤袋摸了摸没有电的手机，突然有点责怪。如果不是因为它不争气没了电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而现在，即使它瞬间满格，也再接收不到来自那人的消息。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
——我已经打过电话给陈逸了，他等一下就过来。
——什么！
我承认我现在有大幅度动作还是会给身体带来一阵负荷的，所以当我猛地抬头去看顾昕昕，眼泪差点被甩出来。顾昕昕朝天花板一个白眼，不再重复她说的话，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研究起我的病历卡来。
2008年1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