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表哥,你们等等我啊!”
花格窗,排门板,花边滴水,马头墙。灵熙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常常在其中嬉闹玩耍的小巷,蜿蜒曲折,春风和煦的日光里,姐姐和振文表哥携伴前行,她因贪吃旁边西施豆腐坊的豆腐丸子,死活不肯举步。姐姐回头望她,看她这副馋样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嗔怪她“小馋猫”,却是宠溺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让她尝个够再走。倒是立于一旁的振文表哥眉毛不着意一挑,摇摇头望了一望头顶微有些刺目的日光,贴心道:“今日里阳光还是猛了些,不如去前面得意楼喝茶休息片刻,在那儿等总比杵在这街上晒着好。”说着,伸手拿出手绢帮姐姐挡住肆无忌惮的光线,朝姐姐温暖一笑。
那个笑容里体贴与关怀交织,爱意与怜惜共存,让她不觉顿在当下,嘴巴里原来香气四溢的丸子,也忽然让她难以下咽,唯有苦涩充斥心间。丽影成双结伴相携着离去,只剩她孤零零站在春日的巷角,周围响彻着豆腐西施清亮的叫卖声:“豆腐咯,清冽爽口的嫩豆腐咯。。。”
“二小姐,二小姐,醒醒,快醒醒。。。”
灵熙被摇晃着再睁开眼时,面前是神情焦急满含担忧的玉婉。她扶着头坐起来,回头向周围一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回沪的列车上。
原来又是一场梦。
列车哐哐当当的节奏声中,玉婉已经在旁递过一条雪白的毛巾:“小姐,又做梦了吗?来,先擦擦额角的汗。”
灵熙听话的接过,但却拿在手里没有动,她望着手中的毛巾晃了一会儿神,半晌才勉强扬起嘴角笑了一下,道:“没事,没事。”毛巾随意在额头上一揩,再放下时,脸上已是自然如常的微笑。
玉婉看着心里一滞,目光向灵熙脸上掠了一掠,便不动声色地又递过去一杯茶盏,随意岔开话题道:“喝口茶润润嗓子,这车厢里舒适是舒适,却是干燥憋闷的紧。”
灵熙闻言果然朝玉婉望来,不过她没接玉婉手上的茶盏,只是摇摇头说了句:“比起别人,我们算是可心的了,哪能还有那么挑剔?”便转头望着窗外飞逝的树木出神。
玉婉默然看着灵熙的侧影,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想到刚才灵熙在睡梦中的挣扎,又大概能推测出她的思绪。心里一叹,玉婉将手中的骨瓷茶盏放到桌子上,留意到灵熙脸色虽还有点苍白,但已有恢复,心里稍微放下心来,便站起来将灵熙手里的毛巾抽走打算去换洗一下,却不妨在两手将将交错时,沉默中的灵熙一顿,忽然问了一句:“刚才梦里,我说了什么?”
玉婉闻言神色一变。
灵熙望她一望,心思百转,最后终是轻声一叹重新向车窗外面看去。飞逝的树木,朦胧的原野,咣咣铛铛的车轮声,无一不在提醒她,上海,她是越来越近了。
这之后,不知是玉婉时不时向她瞧来的目光,还是这车厢真的空气流通不畅,灵熙只觉得胸口憋闷异常,挨了半晌觉得实在难受的厉害,只好将手中的英文小说一合,从床上跳起来道:“我出去走走。”
不妨,却把玉婉吓了一跳。玉婉平日里跟她亲密惯了,这会儿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臂:“唉,去什么外面,人多乱杂的。”说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站起来又道:“对了,刚才二小姐睡着的时候,有一伙人前来搜查车厢呢,像是找什么人。你看这多乱,二小姐还是不要出去了。”
灵熙才听说这个,不禁顿住脚步奇怪道:“搜查?什么人?”玉婉摇摇头:“谁知道呢,瞧着不像是好人,乌泱泱一群黑衣短打,凶神恶煞的。还好我们有老爷手信在畔,又报出老爷名号,那些人才不敢打扰我们。”
灵熙听出些蹊跷:“爸爸的名号也得认识他的人才知道,莫非那帮人也是上海的?”
玉婉这才醒悟过来沉吟:“小姐一说,现在想想,听着口音像是。”
灵熙咂么下嘴角,现今世道纷乱出个门也不消停,但想着他们所在的这头等车厢皆是非富即贵,一般人也没那个胆来闹事,便有些不在乎地道:“那我就在这节车厢走走,不去远,你放心吧。”说着,脚步一提,继续向外走,也不管背后玉婉无奈的阻止声。可不料,她这边将将拉开包厢门,隔壁包厢“刷”的一声,门也立时被拉开,一个平头方脸,宽肩臂圆的壮实男子应时抬步而出,身后还跟着几个和他穿着打扮类同,一样黑西服黑礼帽的手下。
这男子向灵熙一望,下一秒便疑问出声道:“二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恭敬守礼,原来是前来北平接她的堂兄,孟云浦。
灵熙一忖,说来,这个堂兄其实是孟家祖籍苏州的一个远方家族子弟,和她也无甚亲属关系。孟云浦因小的时候跟随父辈去上海谋事,投奔孟家后,父亲看他忠厚老实便让他留在外院学着管理事物,她记得小的时候想要什么玩意,或者嘴巴又发馋的时候,每每就去缠着这个堂兄让他吩咐人去街上买。长大后,孟云浦日益能干,渐渐成为父亲在外的得力助手。想来此次赴北平接她,定是受父亲重托保她安全。不然也不会她这边刚有动静,他那边已经知晓。
想起这几天只顾自己烦忧,也没和他说几句话,灵熙有些不好意思。
“云浦哥哥,我就出来散散步,你且休息着吧。”
孟云浦哪能让她独自外出,立时接口道:“那我陪着二小姐一起吧。”话不多说,也不拦着,就像小时候一样,纵容惯了。
灵熙看他这么紧张,只好摇头一笑,不以为意道:“不用跟着了。我就在这个车厢里走走,不远去。我知道分寸的。”
孟云浦就莫名地向她一望。
眼前这个轻着简单青蓝竹布衫的二小姐,似乎变了一些。两年未见,瘦弱的身板和以前一样,清亮的眼神文秀的眉眼也和以前殊无二致,但气韵似乎沉静了许多。若是从前,“分寸”二字怎会从二小姐口中说出?孟家娇娇的二小姐,最不需要的就是分寸。
灵熙见孟云浦盯着她不语,不禁又出声唤道:“云浦哥哥?”
孟云浦乍回过神,不觉歉意一笑:“二小姐莫怪,晃了个神。”完了,回首对身后几个随从简单吩咐了几句,便走到灵熙身边道:“还是让我跟着吧,二小姐不知道,这外面乱的很。”
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的玉婉这时也赶忙出口道:“是啊是啊,小姐,还是让人跟着妥帖些。”
灵熙见两人都这么小心谨慎,只好无奈一耸肩,想他们也是为她好,便也不再坚持,摇摇头沿着过道向外走去。
她没看到,包厢门畔立着的玉婉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