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我一惊。苏路加也是,抬起头看着她:“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吗?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
“任性有什么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
“哦?你喜欢李白?”
“当然啦!我还喜欢纳兰容若。不过最喜欢的还是李白了。”欧阳娟兴致勃勃地说,“虽然他写的诗千篇一律:饮酒、游玩,吹牛。但我最喜欢他对世上什么事情都高兴,又什么都不平。”
苏路加说:“我喜欢的是苏轼和辛弃疾。最喜欢辛弃疾的《清平乐》。”欧阳娟一迭声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是这阙吗?”
苏路加笑道:“是啊,最喜小儿无赖。‘卧’用得传神之极。”
我是不知道这阙词的,但听欧阳娟念了一遍,多多少少知道它在讲什么。大儿、中儿都很勤快,可父亲最喜欢的却是那个在溪头玩耍的无赖小儿。做父亲的偏心至此,却没遭到抗议,想来这两个哥哥都是宽厚仁爱之士。做弟弟的大概也明白大家对他的宠爱,愈发清闲了。
“我猜苏老师肯定也想要这么个儿子,小小的、调皮的,开开心心的,最聪明最可爱。”
苏路加不置可否,反问欧阳娟:“你最喜欢李白哪首?”
“最喜欢他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日子不好过,也要学着找乐子。”
半天没吭声的外婆说:“路加,你听听,童言稚语,诸多妙处。”
“就是啊,外婆,人生哪儿有那么罗嗦嘛,万事深究,就不好玩了。”欧阳娟亲亲热热地搂着外婆说,“这个风筝整好了,我陪您?”
“还是路加陪我吧。”
苏路加陪外婆走了几步,回头喊道:“小剪,欧阳娟,你们也快来!”
欧阳娟拉着风筝线:“何剪烛,我们去吧。”
我看得出来她很想玩:“你先玩,累了再换我来玩。”
她经不住诱惑:“好。那你等等我哦。”开着玩笑道,“要是我舍不得还给你,你要叫我阿燃姐!”
她老这样,明明是我大些,还非要我叫她阿燃姐不可。
他们都走了,我坐在石凳上看着人群。每个放风筝的人都很快乐。天空是黯淡的砖红色,日光稀疏,远处有白鸽飞散,再远处有一家工厂,烟囱里浓烟滚滚,像落墨极重的铜版画。记忆深处,或许在沉梦里,是有过这样的黄昏的。
他呢,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天空下,回忆起十八岁,被某个女孩辜负呢。
约莫半个小时的光景,苏路加和欧阳娟就并肩回来了,他们好象在说什么开心的事,欧阳娟笑笑说说,苏路加也微仰着头笑着。他说喜欢小儿无赖,需要的,也该是活泼开朗且闻弦歌知雅意的伴侣吧。可我是这样闷的人,这样闷,他要的快乐,我给不了。
欧阳娟手里拿着那只风筝逗我:“来,叫阿燃姐,我就给你玩。”
我故意不理她。
她噘着嘴:“我玩得不过瘾,苏老师就叫我回来拉你去玩,说怎么能冷落你呢。”
“还是你玩吧,我累。对了,外婆呢?”
苏路加遥遥一指:“看,风筝飞得好高!外婆说是想静一静,坐在那儿看呢,俞天爱照顾着她。”
欧阳娟说:“那我也歇歇吧。苏老师讲个故事给我们听!”
“我哪儿会讲什么故事?”苏路加笑。
“那……”欧阳娟说,“那苏老师就讲讲自己的爱情故事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不等他回答,她眼珠一转,大声道,“苏老师肯定喜欢长得象狐狸精那样的女孩!”
苏路加轰然大笑。我嘴里含着茶,想笑不敢笑,怕喷了他们一身。
欧阳娟晃着他的手臂:“我猜对了吗,苏老师?”
苏路加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直觉。对了吗?”欧阳娟又问。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我和欧阳娟都看着他,期待他的回答。他却敛住表情:“不是的。”
欧阳娟很失望地说:“啊,居然猜错了。”没几秒钟又窜上来,“苏老师的初恋是师娘吗?要是不是的话,就讲给我们听吧!”
我顿时想扑上去抱住欧阳娟亲一口。关于他的初恋,我老早就想知道了。我很好奇,也很嫉妒,到底是怎样的女孩,能得到他最初的爱慕。
苏路加拎开放在旁边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大口才道:“我认识她的时候,也就你们这么大吧,十四岁。我记得那是个夏天。”
那个初夏,遥远的七十年代末,十四岁的苏路加所在的班级迎来了一位实习老师,教英文。第一次见到她,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Rosamonde。和那位著名的宋氏女子同名。
很多年后,苏路加还记得老师当时的一颦一笑,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爱笑,就像是这帮孩子的姐姐。可他什么都不敢说,她是他的老师,他却只是她的学生。
他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每天刻苦地学英语,但没有用,老师待他,和待任何学生没有区别。苏路加为此度过了一段沉沦的时光,他想放弃自己,跑到舞厅去玩,在湖边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半夜才溜回家。外婆有所察觉,但装作不知道,等他自己醒过来。
班里有调皮的男生上课和老师顶嘴,老师哭着跑出教室。下课后,苏路加去找她,远远地看到她靠在操场上的秋千边,哭得肩膀一耸耸的,青草、绿地、红花,老师穿着湖蓝色的裙子。他很想走过去,抱住她说:“老师,不要哭。”
但最终,他不敢。
欧阳娟说:“清秀的带有淡淡忧伤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让人生出怜惜的念头。”
有次课间,苏路加掏出一本金庸的《天龙八部》看,老师走过来,问他:“在看什么哪?”
苏路加扬起书。老师笑了:“考考你,书里马夫人的闺名叫什么?”
“康敏!”苏路加脱口而出。见老师笑而不答,他补充,“康敏这两个字,老让我想起英文里的come in。”
老师和围观的同学都笑开了。最后,老师拍拍苏路加的肩膀——这是此生唯一一次,他和她最亲密的时分。她说:“是温康敏。”
她没有告诉苏路加出处在哪里。学生们问及,她巧笑嫣然:“为了让你们一生都记得我,我不会告诉你们答案。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翻书吧。”听到这里,欧阳娟说:“确实是温康敏,杏子林里,她自称是‘马门温氏’。”
苏路加默然良久才道:“她说,要我们一生都记住她。我从此没有再看那本书了。她是开玩笑的,如果存心不想记得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跟生活无关的问题记得她呢。如果愿意记得她,不藉着任何问题,都能记得的。”
苏,你现在知道出处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记得她了呢。还是仍用一生来怀念,甚至是凭吊?
老师的实习时间只有一个月,告别时,全班同学去送她。女生们轻声哭泣。苏路加看到老师也哭了,连哭态都绝美。他没有哭,但天空好象灰了。
老师是给班里的同学留过地址的,也有女生给她写信,并收到过回信,淡淡的几句话,很温情,很打动人。苏路加也给她写了一封,满满三页纸,东扯西拉,就是不敢告诉她,他喜欢她。
半年后的信上,老师说,她结婚了。苏路加把那封信看了八遍,然后坐在学校操场的单杠上喝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酒。醒来时发现在自己家里,外婆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是他的同学把他抬回来的。他看着卧室的天花板,宿醉使他头痛欲裂却清醒无比,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毫无办法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世事就是这样绝妙。苏,你遇见她的年纪,正好是我遇见你的年纪。你喜欢的是你的老师,我喜欢的也是我的老师,你。
苏路加说:“那以后,我对自己说,将来也要当老师。”
欧阳娟问:“你后来喜欢过别人吗?”
我以为苏路加会否认,但他肯定道:“有。”
“是俞天爱吗?”欧阳娟刚问出来,自己又否定了,“不,不是她。苏老师,她根本不懂你,能和你在一起,是她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