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小天的父亲死了。
刘奔福是在一个落叶萧萧的秋天驾鹤西去的。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牙子上,样子像只黑乌鸦。我在林桂花的油坊里亲眼目睹了刘奔福像是踩上了一根巨大无比的弹簧,一下子就被弹到天上去。
语文老师说,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有时排成人字,有时排成一字。我一边读课文一边想,刘奔福也在秋天里扑楞楞地飞走了。
刘奔福飞走之后的街道上,人们潮水一样汇聚到一起,他们都不再光着膀子喊热、热、热啊的话了。人群形成了一个大逗号,逗号的尾巴是刘小天。他光着屁股,趿着一双刘奔福的大拖鞋,睡眼朦胧地拐过街角,拐到街道上来。他刚好看见了刘奔福的身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从空中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然后,就没有动静了。这个平时向我们耀武扬威的男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装死!刘小天想。
刘小天想上去用他脚上的大拖鞋踢刘奔福几脚,可是那些可恶的大人们狠狠地挤成一团,铜墙铁壁似的,故意不让刘小天进去。
太阳像个大火球,无数的小瓢虫飞来飞去。
“不要脸!”我说。
林桂花说:“你说谁不要脸?”
我指着趴在地上的刘奔福说:“说他呢!”我一边说话一边将手伸向油条。
林桂花眼也没抬地说:“他是谁?”
我的嘴里塞满了油条,说不出话。林桂花见了,就打我的手,狠狠地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要再敢把手伸过来,我就剁掉你的狗爪子,扔进油锅,呼哧呼哧地炸了!”
我立刻将手抽回来,翻着白眼梗着脖子将嘴巴里的油条吞了下去。
“真不要脸!”我说。
林桂花说:“你说谁真不要脸?”
我指着站在街道中央光着腚嚎丧的刘小天说:“说他呢!”
林桂花这一次往街道上飞快地瞟了一眼,她嘟囔着,怎么那么些人?她嘟囔完了,又做手中的活。过了一会,她一怔,然后,一拍大腿嘹亮地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之后,她扭着屁股向已经密不透风的人群冲去。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的后面,林桂花两只肥大的脚丫子吧嗒吧嗒地跑在路上。声音所及之处,滚滚黄沙升腾而起,我瘦小的身影立刻被淹没在飞扬的灰尘之中。
一个下午的躁动由此粉墨登场。
乌鸦一样趴在地上的刘奔福脑袋上开了一朵鲜红的鸡冠花,他咧着嘴巴对嚎啕大哭的刘小天笑了。那时,人群里飘扬着惊慌和唏嘘的声音,它们淹没了刘奔福最后的语言。刘奔福那句话是他用光了吃奶的力气才喊出来的,可是仍然小得像蚊子哼哼一样,没有人听得见。刘奔福气得死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阖上。
他死不瞑目。
林桂花锥子一样一头扎进皮糙肉厚的人群。来到刘奔福面前的林桂花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她先是两手一拍地,然后开始杀猪一样地嚎丧,声音由低而高,由尖锐到沙哑。她把刘奔福开满了鸡冠花的脑袋抱在怀里张牙舞爪地嚎啕。
“哎呀!我的妈呀!谁缺了八辈子阴德!撞了我家男人!”
“哎呀!我的妈呀!谁撞我家男人谁是挨刀子的,不得好死,千刀万剐!”
“哎呀!我的妈呀!”
“哎呀!”
“呀!”
林桂花嚎了半天,发现自己的眼眶子干干的。她停止了挥舞在空中的手臂,用一只手抠抠眼睛,眼泪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么一抠,绝堤一样地涌出来,滚滚不断,肆意滂沱。
有人说:“林桂花,你别嚎了!你家男人还没咽气呢!快送卫生院!”
有人说:“林桂花,送卫生院也没用,今天邵大夫到镇里去了,卫生院里没人,我才从那儿出来呢!”
有人说:“林桂花,你男人就要咽气了,你怎么不嚎了呢?你嚎吧!”
有人说:“林桂花,你嚎吧,你不嚎别人怎么知道咽气的是你的男人呢!”
于是,林桂花又开始嚎了,她嚎得要比孟姜女粗犷豪放多了。镇上的人在那个午后苍茫的白光之中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爬来爬去。男人们扭起肇事司机王大铁向派出所走去,女人们则哭哭啼啼地围绕在林桂花的身边,如同丫鬟围绕着王后,林桂花哭得很得意呢!
我趁着人群的混乱,又跑回林桂花的油坊里,一根接着一根地往嘴巴里塞着油条,一直到我的嘴巴再也合不上的时候,嗓子眼似乎被彻底地堵上了,冒烟似的疼。刘小天再次被淹没在人群的喧哗和混乱里,他趿着大拖鞋哑着嗓子向我走来。
他说:“哥,爸死了。”
刘小天说着又嚎起来,我抓起一根油条往他的嘴巴里面塞,我一边塞一边怒气冲冲地说:
“你别哭!”
我拽住刘小天的胳膊,他还是哭,他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我说:“我们去游泳吧。”于是,不等刘小天晃脑袋,我就拉起一团漆黑的他穿过二油厂向河道走去。我们俩单薄的声音在阳光下纸片一样晃来晃去。林桂花呼天抢地的嚎啕被我们远远地抛在了屁股后面。
刘小天突然站住了,他看向建材厂的一堆破木头,破木头边上站着李小花,李小花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一尘不染地站在破木头旁边。她说:
“刘小满。”
我说:“你叫我干什么?”
她说:“刘小满,你过来。”
我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要是不说,我就走了。”
我拉起刘小天转身就走。李小花跺着脚,叉住腰,样子仿佛母夜叉,她说:“刘小满,你敢走,我就去告我爸,你没有好果子吃!”
李小花她爸是我们红旗小学的大校长呢!一脸的麻子,精瘦得像根麻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手心里渗出汗。刘小天的手不安地转来转去。
李小花说:“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让你走。”
我说:“啥事?”
李小花说:“刘小满,你说你爱谁?”
我一只手搔搔脑袋,我说:“我爱******!”我还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李小花说:“放屁!我可以做你的老婆,毛主席能做你的老婆吗?”
我说:“魏莲春可以做我的老婆。”
李小花哇一声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她说:“刘小满,你看我不给你告诉我爸的,我就说你欺负我!”
“我啥时欺负你了?”
“你就欺负我了,我跟我爸说你跟我耍流氓。”
我一听头皮都麻了。我似乎看见李忠臣挥舞着教鞭张牙舞爪地向我冲来。于是,我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我说:“那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李小花说:“答应什么?”
我说:“答应你做我的老婆。”
李小花拍拍手说:“这还差不多。”她还指着刘小天说:“他干啥哭哭啼啼的,哭得像个猴子。”
我说:“我爸死了!让车‘砰’一下给撞死了!”
活蹦乱跳的刘奔福在那个秋天死了。
林桂花把我和刘小天拽到刘奔福的面前,她哑着嗓子说:“你们兄弟俩再瞧他一眼吧。你们要记住,你爸是被别人害死的,王大铁是故意撞死你爸的,你爸死得冤啊!所以,你们俩一定要为你爸报仇!”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无声无息的刘奔福,他的脑袋上像是被人敲了一个大洞。我突然哇一声嚎起来,我一嚎,刘小天也跟着嚎起来,刘小天一嚎,林桂花也跟着嚎起来。那一天,镇子里的男人们在一片鱼目混珠的嘈杂哭声中抬起了那具深红色的棺材。因为崭新得刚刚刷过红漆,它还散发着木料的清香和油漆的气味。在我眼里,它是如此令人恐惧地向镇外移去。我被可恶的林桂花指使去摔一只黑色的丧盆,瓦片迸裂破碎的瞬间,林桂花的哭声尖锐地划破凝滞的空气,她披麻带孝地向红色棺材撞去。很快,她的脑袋上也开了一朵灿烂的鸡冠花。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发了疯的林桂花,她变成了一头牛,谁也阻拦不了,她一边往前冲一边嚎。
“刘奔福,你这个狠心的!你两腿一蹬,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咋活呀?!你不能抛下我就走啊!你等着,我这就随你来了!”
女人们跟着林桂花呼天抢地地狼哭鬼嚎,她们把林桂花身上的麻布孝衣扯成了碎片,扯成风中舞动的灵幡,一条一条的。她们说:“桂花啊,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寻死觅活呢?就是不为自个儿着想,也要为俩孩子想想啊!他们还小,可不能又没爹又没娘啊!”
林桂花一听这话又瘫了,她就像一摊稀泥那样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定定地望着远方。刘小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角,我们往空旷的野地上走去。一路上唢呐吹吹打打,几只黑色的乌鸦从我们的头顶掠过,留下了几声凄厉的鸣叫和几滴稀白的鸟粪。
二
这是一个小镇。
它的名字叫三叉镇。按照我的解释,这个名字来源于小镇外那条平敞开阔的河水,它在流经这个镇子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分开了三个叉,两支分别流经小镇的两翼,其中一支穿越了小镇中心,将完整的小镇一分为二。
我家住在镇北。
王朋家住在镇南。
我们两家隔河相望。林桂花早上起来到河边去舀米,她尖着嗓子大喊大叫,因为林桂花认为是王大铁蓄意谋杀了刘奔福。林桂花杀气腾腾地说:“刘奔福就是他杀的!”
王大铁说:“你家刘奔福自己瞎了眼睛往车上撞,怪谁?怎么说是我故意将他撞死的呢?!你不要把屎盆子往我的脑袋上扣!”
林桂花一口咬定就是王大铁害死了刘奔福。她捶胸顿足地说:“王大铁,我饶不了你!”
王大铁站在河对面,根本就没有把林桂花放在眼里,他笑哈哈地说:“这女人死了男人就血口喷人!”
林桂花说:“呸呸呸!”
林桂花回到屋子里就说:“挨刀子的王大铁,他借着给公家开车的机会就撞死了刘奔福,天底下谁都晓得他的鬼把戏。”林桂花一边说一边哭。最后,她把菜刀往砧板上一砍,咬牙切齿地说:“王大铁,我饶不了你!”
在刘奔福被撞死的第二天,派出所的片警小杜就用一副亮铮铮的手铐将王大铁带走了。
林桂花哭哭啼啼地站在一堆刨木卷之中。镇里的许木匠带着几个徒弟在丁丁当当地为刘奔福赶制棺材。王大铁的出现让林桂花顿时意气风发,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王大铁肥胖臃肿的身影。他们沿着河沿缓慢地行走,看得出王大铁并不甘心,不时地回头和小杜交涉几句,一直到小杜甩了他两个耳光,他才低下脑袋乖乖地向远处走去。
林桂花指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对许木匠说:“派出所的人会让王大铁吃弹头的!”
我趁林桂花不注意,跃过刘奔福的尸体溜上香案,把供奉在上面的桔子偷回来。林桂花真是脑袋大了,死人又不能吃东西,把好吃的摆在这里,然后扔掉,一定是脑袋有毛病了。刘小天在门后等着,给我盯梢。我逃回来,塞给刘小天1个,自己则嘴巴上咬1个,手里抓2个,兜里揣3个。刘小天一看就急了。他说:
“我还要!”
我说:“小兔崽子,滚一边去!”
刘小天说:“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去告状!”
我说:“你敢?!”
刘小天说:“我怎么不敢?你要是不给我,我就敢!”
我说,你有本事自己跨过死人到香案上去拿啊!
刘小天探头探脑看了看停放在地上的刘奔福的尸体,嘴巴歪了一歪。我就知道又坏了,刘小天一歪嘴巴,他就要嚎了,他一嚎,我的盗窃行为就会被林桂花发现,我被林桂花发现就会被暴打一顿。这女人凶起来像条恶棍!
于是,我在刘小天张开的嘴巴里塞上一个黄澄澄的桔子转身就跑。我跑得地动山摇风风火火,我的脚丫子沾满了落在地上的松木的碎屑,我就像一阵风刮到河边上去。
林桂花说:“你急着要去见阎王啊!”
我回头冲林桂花嘻嘻一笑。林桂花那时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慌张地捂住了嘴巴,她眼巴巴地看着我越跑越远。我走上摇摇晃晃的吊桥,凭栏远望,小镇的天空一尘不染,碧蓝如洗。我剥开一个桔子,往空中一抛,“啪嗒”一声就掉在我的嘴巴里。
甜滋滋的!我想,刘小天现在一定被林桂花按在地上抽屁股,林桂花最会抽我们的屁股了。她有一条从娘家带来的鸡毛掸子,每次教训我们的时候,她总是耀武扬威地捏着鸡毛掸子厉声怒喝:“趴下!”
我们就乖乖地趴在地上,紧接着,皮鞭一样的鸡毛掸子飞快而沉重地落下。我们妈呀妈呀地嗷嗷乱叫。那时刘奔福还没死,他总是和林桂花热火朝天地吵来吵去,就像两只大公鸡!林桂花打起架来活脱脱的一只大公鸡!
林桂花和刘奔福几乎每天都要吵架,从日初吵到黄昏,吵架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他们的两个儿子就在他们俩彼此的攻击和谩骂声中生机勃勃地长大。
林桂花将一只破鞋向刘奔福的脸上摔去。她说,老混蛋!你出去跟臭****搞破鞋!家里一摊一摊的活,你倒是清闲啊!大把大把地往那个臭****怀里塞票子,你是不是中邪了你!你怎么能和那个蠢货搞破鞋!你不知道她是个烂货吗?你知不知道她睡过10卡车的男人?
刘奔福说:“你再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娘们,你再说,我今天非楔死你不可?!”
林桂花说:“你楔死我吧!你楔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谁让我上辈子做了孽,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嫁猫嫁狗嫁谁不好,偏偏嫁给一个搞破鞋的臭男人!刘奔福啊刘奔福啊,你说你和谁搞破鞋不好,非得和那个不要脸的****张贞洁搞!”
刘奔福光着脚丫子躺在藤椅里晒太阳,挑衅着林桂花,他说:“能搞破鞋是老子的本事,老子搞过的女人也有10卡车!”
林桂花一跺脚说:“刘奔福,你这个无赖!我要和你离婚!我不跟你过了!”
刘奔福声音响亮地说:“臭娘们,远远地滚走吧!一辈子别回来了!”
林桂花并没有走,她哭哭啼啼地走向河沿。在那里,她尖声尖气地咒骂着住在河对岸的张贞洁。
林桂花说:“不要脸的臭****,一年到头你偷汉子,搞破鞋,烂货,贱货,邋遢货!”
林桂花还说:“不要脸的臭****,男人不在家,你就上房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