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议事厅内,一前一后,跪着长子周东瑜和周府的大总管莫韦是。
自他们二人一进屋,周夫人便遣散了屋里屋外近身服侍的人,只留下大丫鬟元宝守在门外,放出话来,不许任何人出入,分明是有重要的话要交代。
窗外晴空万里,显得屋里的气氛格外冷清凝重,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周东瑜面色如常,笔直的跪在母亲脚下泛着青光的玉石地板上,低着头琢磨刚才母亲说过的每一句话。
莫总管没精打采,许久不曾这样长跪,不仅是脸面,年纪大了身体便不由人,小腿的肌肉已经微微哆嗦起来,生怕一时承受不住,没等周夫人传唤,便栽倒在母子二人面前。
“你们二人,可知道我今日,所为何事?”沉默良久,周夫人终于松了口。
“孩儿不知。”周东瑜坦率道。
莫总管小心翼翼不敢答话,一心一意想听夫人下文怎么说。
“这就是你们进的好茶?”周夫人随手一掷,将一只包装精致的锦盒打翻在地,锦盒里的茶叶泼散了一地。
周东瑜一眼看出这正是他跟莫总管一起,刚刚从茶园收上来的一批成品茶六安瓜片。
这些茶对他们家非常重要,不仅将在端午节后第一日的斗茶大会上,作为周家的重要茶品参斗,以期像往年一年,一举拿下今年最大的订单,更是将以贡茶的身份,千里迢迢被送进京城的宫里头去。
莫总管饶是眼神不济,颤颤微微伸手抄起一小撮地上散落的茶叶,放在手心仔细验看,也着实是跟着心里一紧,脸色阵阵泛白,又白里泛青。
“莫总管,你是周家的宗仆,东瑜年轻没经验,你也跟着一起被糊弄么?”周夫人将矛头直指莫总管。
莫总管已经看清了手里的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恨悔不当初,磕头如捣蒜。
周东瑜见状,有些过意不去,主动将责任揽到自己一旁,道:“娘,这次的茶,是孩儿过目的,莫总管也是顺了我的意思,才同意收这批茶。”
周夫人听了,“啪”的将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颤声道:“我不管到底是谁的过失,端午节马上就快到了,你们先给我好好想想,今年的斗茶会咱们家靠什么去拼,两个月以后往宫里送的贡品又怎么办?”
周东瑜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跟着家中管事修习了多年的茶道,第一次出师就这样马失前蹄。但他却也是个倔强的人,心中忏悔,口中却脱口道:“娘,孩儿闯的祸事,自会竭力弥补,还请您息怒。”
周夫人心灰意冷,深深懊悔不该同意当初儿子自告奋勇的要求,此时紧闭双眼,无力的摆了摆手。
门口的大丫鬟元宝隔窗看见夫人悲恸的神情,以及主仆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绷紧难过起来。老人家都说没有立春的年份,往往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没想到真的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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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愿意将过往的耻辱牢牢种植在心里,除非立志将来在敌人面前一雪新仇旧恨。
周汉青是个长志之人,很多年过去,就算当年指派他去周府筹借银两的爹娘,早已以将旧事遗忘骀尽,他却永远忘不了,自己顶着风雪,好不容易寻到伯父母家,却在门口被周东瑜叉腰截住的一幕。
那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脱口而出的宗氏败类,无一不在他当年幼小的心灵上,灼下深深的仇恨的烙印。
这两年,他头悬梁椎刺骨地刻苦读书,就是希望将来考取功名一雪前耻。他从小立志,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重振自己这一脉,在宗族中的尊严与地位。
却始料未及,父母竟然如此趋炎附势,想让妹妹周华舫嫁给与他不共代天的仇人。如此,至他们家的立场与尊严何在?这么些年,抑人鼻息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吗?
愤恨中,他蓦然想起,那一日,他奉命前往周府,遇到的那名女子。
听说周家要为侧氏遗孤周昱瑾与京城官宦名门闺秀联姻,请贴是母亲庞氏拿回家来的,知道他素来对伯父母一家心怀积恨,并未多说些什么。
他前两年见那过那孩子一回,掐指算算,这孩子今年不过三岁有余。为家中这样年纪的稚子去求娶人家豆蔻年华的闺女,也就是他伯母工于心计能做出来的事情!
听说,周氏为了嫡子周东瑜不择手段,派人千里迢迢去往京城,用京城一半茶庄,攀换了这门亲!这就是他们周家人的所作所为!为了区区利益便无所不为,当真是不要脸面!
如果没有遇到那名女子,他但愿此生此世,不与他们家再发生任何瓜葛!
那一日,他奉命去送贺礼。许久没有来往走动,不想走差了路,竟然走到了那京城女子栖居的别院。
可是等发现时,他已隔着蕃蓠,远远的看到了她。
只那一眼,便让他此生无法自拔。
这些天来,那一幕,如同诗卷一般,没有一天,不在梦中复现。
他永远记得,那女子站在玉兰花树下的样子。
院子里的白玉兰风华正盛,一如那树下的绝尘女子。
那才是他心中梦中想要迎娶的女子。
树下,那女子手提大红百褶裙摆,微微踮起脚尖,摘下两朵并蒂的玉兰花,轻轻别于发上,回过头来,对着他盈盈而笑。
回来的路上,他不忘记是如何折返,贺礼交给的谁,以致挨了庞氏的一顿烂骂。
周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里。明月可否寄相思?恨不相逢未嫁时!
如今,不知那女子是否安好?
想到此,周汉青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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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练,洒落大地。
丫头伸手稔熄了油灯,摄手摄脚往内室一侧的竹榻上躺上去。
喜床上,传来年轻女子和小男孩的讨价还价。
“四娘,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行吗?”
“不行。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明天再讲新的吧。”
“好吧……”
丫头望着窗外银白的满月,听着房里均匀的呼吸声,想着这些天来,周昱瑾竟然很快与梅馥亲近起来,晚上睡觉也不再哭闹着要找妥娘,心里充满了欣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