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霭淡淡浓浓,天际微微现出一丝微明。
一个青年男子立于马上,神思沉郁,双眉微蹙,目视远方,用力紧了紧身上的锦囊,将手在空中轻轻一扬,空荡的街巷,将落在身后的鞭苔声,衬托得决绝而清脆。跨下的马儿似乎感知到主人的心意,原地四蹄哒哒踏上几步,便轻快地奔跑起来。不一会儿,便消失于远方的黛青色之中。
对于歙县一方茶业重镇而言,今日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青纱帐里里外外的茶农,以及方圆百里的茶商们,家家户户无一不在盼望,能在这一日的赛事中,崭露头角,获得肯定,赢得一份数目可观的订单。
镇中的耄耋老人也说不清,这斗茶习俗究竟是从哪一朝哪一代流传下来的。而伊呀学语的稚童早已习惯,在一萝萝晾晒在阳光下的青茶下,蹒跚学步。人们心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日在山中耕耘劳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无人不在内心深处,梦想自已的茶能在赛事中脱颖而出,力拔头筹,获得一份极不寻常的荣耀。因为,这不仅意味着一份光宗耀祖的欢欣,更意味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那便是,清明节过后,深宅大院茶仓中的一窖窖茶叶,从此将走上一条千里不归路。它们将在主人深藏不露的骄傲引领之下,一路迢迢北上,抵达一个据说日不落的帝都。在那里,由锦衣而肃穆的人亲自接引入宫,然后被兑换一担担真金白银。
很多年来,除了周氏一族的后人,还从没人能走上这样一条充满荣耀的漫漫长途。
佛龛前,周夫人微阖双目,神态安祥地伏跪在蒲团上,手中默默转着佛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门口,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夫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轻微的蹙了下眉,转瞬又神色如常,手中的珠串匀匀稔动,安祥地朝身后的丫鬟道:“什么事,非得赶到这里来说?”
丫鬟元宝有些局促不安,面庞红了一红道:“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哦?”周夫人听闻,将念珠放下站起,转身凝视元宝道:“他人呢?请大少爷前来回话!”
元宝略微一怔,丝毫不敢迟疑道:“回夫人,大少爷说他先去平息茶庄的事,解决后会尽快赶去赛场。”
“胡闹!”周夫人面目隐隐发青,身形微微打晃,以眼力阻挡住元宝试图上前搀扶的手,口中一字一顿道:“你现在赶快去找莫总管,就说我让他速速前去茶庄,替换了大少爷赶去会事现场,不得迟疑!”
元宝见状,慌张着匆匆离去,像阵风一般消失在庑廊外。
状元楼气势威仪,在楼台之下人头涌动中,流檐高耸,似将腾云。
流檐之下,高堂正中,簇簇红锦垂绦之下,坐着一黑一蓝两位锦衣人。人们看不大清面目,却显得那样醒目,进而心生敬畏。
主持会事的人已经向台底下宣读,比赛已经决出前三甲,下面的进程便是要通过各家窑藏之精品,决一胜负。
当宣读到第一轮出场的,是本地一直享有朝廷红顶商人之誉的“江南周”时,台底下的人们面无表情,几乎毫不迟疑地,便在心里认定了,这是一场丝毫没有悬念的斗事。
刚才还站在人群最后一排,因为看不清楚局势,努力用力的踮起脚尖,朝台上眺望的几个小茶贩,此时听清了主持人的几句话,也顿时失去了刚才高度紧张的神采,懒洋洋地拾掇着放在地上的挑子,准备动身回家了。
站在第一排的周汉青,静默地凝视着台上,似乎有所思。
旁侧的妹妹周郦莺目光灵动,看着兄长微微蹙眉的样子,心内有些不解,轻轻扯了扯周汉青的衣袖,令人不易察觉地将轻松的眼神传递到兄长视线之中,并随之莞而一笑。
周汉青见妹妹望着自己,目光一瞬间柔和了下来,沉着持重的唇角,微微抿了一抿。
目光交会之际,一位身着白衫的青年男子已如涔涔清风,手奉茶盘,行至高台中央,朝飞檐下端坐的二人和丝绦下的众人各自深深一揖,稳稳当当安然入了座。
公正起见,作为公开展示的茶座上,小炉的水已是烧开的,都是三日前,从本地落雁泉上游所取之水。这眼泉水本来甘洌,经过三日沉虑,更显清流纯净,用作冲饮,十分合宜。
台下有人啧啧,有人鄙夷,有人忍不住悄声耳语:“今年仍是六安瓜片吗?”。
青年眼色如波,眼观于心,心中无住,似乎只有面前的这一壶茶。
羽扇轻摇,备具烧水,小炉内的水复又滚开,散发着几丝袅袅。
青年将壶取下,用壶内的滚水一一烫毕茶盘内的几只盖碗,将盖碗中的水倒入公道杯中,又烫匀一排小茶杯后,取了茶夹,一一将杯中水,缓缓倒入茶海。
到了这一步,青年取了茶壶,合在双掌之中,于众人的静默中沉吟了片刻,仿佛一首绝世琴音开篇前的顿默,越发激起作哑雀的人们的好奇心来。
台下的周郦莺心内也跟着紧张起来,忍不住用帕子轻轻掩住口唇,只露出一双明丽的杏眼,凝视着飞檐下一丝不苛的白衫青年。
只见他面容清朗,泰然自若,将茶则出茶叶,伸手试温之后,轻轻将小壶拾起于面前,将水缓缓注入,又缓缓从公道杯中,一一将茶水倒入盖碗和小茶杯之中。
礼茶完毕,青年手托茶盘,将两只盖碗奉于身后的两位尊者面前,又取若干小茶杯,行至台下分发给台下靠前众人。
台下分到茶的人,连忙毕恭毕敬,双手迎接,旁边没有分到的人,也立时肃然起静。
能看到杯中茶的人,忍不住将身形微微向端着茶杯的人方向探望过去,鼻孔也不由深吸了几口气,希望能顺着风的方向,嗅到几缕茶香。
站得较远的人,只能巴巴看着,顿时也坐立不安起来。
周汉青虽未伸手,也分着了一杯,定定朝杯内观望。
妹妹周鹂莺禁不住看客的左右相拥,见兄长迟迟不语,忍不住踮起脚尖朝杯中的青汤看了一眼,顺势闻了香,又拽了一拽兄长的衣襟,目光中充满了疑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