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堂下又乱糟糟跑进来一些人，是几位诸侯的随行侍从，都是一脸慌乱。他们一进来就扯住自己主子往外跑，嘴里还乱喊：“快走快走，再不走就被霸王逮住了！”魏豹的侍从也不说话，把死人般的 魏豹当作一袋糠谷，一把扛上肩头就跑。没人来理刘邦，看也不看他，似乎没他这个人。
这都是刹那间出来的事，呼呼一下就过去了。呼呼一下的过去了，堂上就只剩下刘邦和那个报信的侍卫，就只剩下他俩大眼小眼地互相傻看着。后来那侍卫才小心地小声地问：“汉王，咱们也走吧？”
刘邦一下惊醒过来，一下从酒桌边跳出来，一下舞着手臂喊起来：“来人哪，快备车马！老子也要走！”
三
霸王果然来了。他带兵杀来了，一杀就杀到了彭城。
上年夏秋，项羽得报，说刘邦杀回关中了。那时他就想二次入关，彻底收拾掉刘邦。可是不行，因为他的北方邻居齐国已经大乱。齐国原是一个北方诸侯大国。诸侯国大了容易出问题，项羽分封时，就 将齐地一分为三，封出了胶东王、济北王和齐王，好让他们去互相制约。然而，齐地这三王还没就位，那未得封赏的齐将田荣却先反了起来。田荣引兵杀了胶东王和济北王，又把齐王田都赶跑。田荣重 新合并了三王之地，自拉自唱，自己做了齐王。田荣还借兵给陈余，让陈余去赶走张耳，占了赵国地方。田荣又拉拢彭越，让彭越在齐楚的边界制造战乱。总之，田荣就是要跳出来公然和他项羽唱对台 戏！一下出了刘邦和田荣两个叛乱贼子，项羽也只好一个一个来收拾，而且得按由近及远的方针办，先打田荣，否则不等他跑到咸阳，田荣就会抄了他老家。项羽对田荣恨得要死，他领了几乎全部的楚 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齐国。田荣不经打，一战即溃，溃败中田荣也死了。齐国的事情本来可以就这么轻松了结，项羽可以转兵去打刘邦了。可项羽想，来一趟齐国不容易，再者不杀一点我霸王的威 风出来，说不准这块地方还会出田荣的二世三世呢！于是项羽挥兵扫荡整个齐地，沿途猛杀猛抢猛烧。项羽决心要给齐国的百姓留下一个深刻记忆：谁敢反对我霸王，这就是下场！只是齐国的老百姓想 法不一样，他们说：俺们好好的并没招惹这个霸王，他怎么一来就烧杀掳掠地乱搞，这第一回就弄得俺受不了了，要是还有以后，可不都得被这恶魔整死！于是老百姓就自己反起来了。田荣的弟弟田横 趁机拉起军队，占了城阳要地，与楚军殊死搏战。项羽再厉害，他也不能把齐国人都杀光，可不杀光人家又不服，人家不服他又不能走，这个连环套一下就把项羽给套住了。项羽是个不服输的汉子，也 不习惯随便改主意，他也就只好听任自己胶在齐地，脱不得身。其间，有关刘邦的消息不断传来，忽而说他平了关中，忽而说他又占了洛阳，忽而说他收服了西魏王，忽而又说他俘了殷王。项羽听了， 不能说他不恼，不过恼归恼，他却不很在乎，只是说，先让他刘邦去闹腾吧，看他今天闹得欢，明日一总拉清单。不料刘邦突然就欢闹进了彭城他的霸王宫！这就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只好把拉清单 的时间提前。
项羽火速调集了他最精锐的三万马军，便要南下打刘邦。马军一直是项羽最喜爱的军种，巨鹿之战中马军斗战车的那一仗，更给了他极大启发。嗣后他就着意培养马军，不嫌烦细地精选战士，物色好马 ，训练更是亲力亲为。项羽决心要把马军铸成霸王军中一把撕阵擒王的利剑！今天正好，就把刘邦那几十万人马当作试剑石吧。
范增却有些不放心，道：“霸王，刘邦他们有五六十万人马，就算他们都是猪，你三万马军也赶不动呀。”
项羽冷笑道：“那班孬种连做猪都不配，草芥而已！亚父不用担心，这回看我逮住刘邦，当您的面把他给烹了！”
说起来，这一次项羽才算是真正起了杀刘邦的心。项羽对刘邦一直没什么感觉，虽然他们过去在项梁手下还联手打过仗，彼此不算陌生。只是这两人无论是年龄出身，还是作风做派，相差实在太远，项 羽没法了解刘邦这号人，再说他也不屑于了解。项羽看重和喜欢的，是英布季布那种会带兵打仗的武将，他瞅一眼刘邦，一个马哈哈的老汉，又不能冲锋陷阵，又不能掌兵定策，他除了奇怪这种家伙怎 么会出头带兵之外，就根本没把刘邦往眼里搁。至于说到印象，倒也不算坏，毕竟刘邦这老汉做人做得漂亮，说话爽，为人豪迈，满身满心的快活，不像那些放屁都臭不出味儿的文臣。正因为印象还不 坏，那年在彭城，项羽才会主动去找刘邦拜兄弟，当时项羽急于替叔父报仇，眼见刘邦带兵马做了袭击咸阳的奇兵，他就想以拜兄弟的方式激励刘邦好好打仗，因为刘邦那副马哈哈的模样，怎么看怎么 不像个认真做事的人。等到项羽把巨鹿大战打完，威风也打足了，听说刘邦领着他那支破队伍还在淮北晃荡，项羽就彻底把刘邦从脑袋中甩掉了：这家伙就是个老混混，根本不能指望他做事。可谁知一 不留神，这老小子竟然就闯进咸阳，夺了灭秦的首功不说，还把住函谷关，做出排斥他诸侯上将军的样子，还听说喊着要做关中王。适逢项羽那时正被章邯的事儿弄得心口窝囊，一气之下他就喊打。最 后终于没有打下手，虽然与项伯的劝说和刘邦的登门解释有关，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把刘邦当回事而且印象并不坏。如果刘邦没有先入咸阳这档子事，或者进一步说，刘邦就是入了咸阳，只要他先向 项羽做个汇报并躬迎项羽大军入关，那么他再对项羽提出关中王的事儿，项羽很可能也就会成全他。反正项羽自己不想做关中王，与其好了别人，还不如给刘邦呢，这老小子好歹还是自己人。可世上的 事情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偏偏刘邦一时得意忘了礼貌，亚父范增又老在耳边嘀咕刘邦有野心，项羽才把刘邦打发去了巴蜀汉中，而把关中封给了章邯那几个秦军降将。对范增评价刘邦的那些话，项羽口 中不言，心里却觉得好笑。做个男子汉，有点野心那很自然，甚至是当然，问题不在于你有没有野心，而是要看你有没有实现野心的本领。就凭刘邦那架势，吹吹牛、打打嘴仗大概可以争第一，若是叫 真了来和我项羽比划，就是十个刘邦绑在一起也经不起我一打。可没曾想这老家伙不知死活，还真的闹腾起来了，还弄了个什么反霸联军，还竟敢打进彭城！公然往我霸王脸上抹黑，这就可恨了。项羽 是贵族，贵族最重脸面，你竟然打到我脸上来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项羽点起马军出发。马军是那个时代速度最快的军队，太快了，快得连沿途的汉军哨探斥候都来不及回营报信，因为他们的马不及项羽的马快。向北防御的樊哙部队，战斗力本来并不差，可这两天刚刚 得到刘邦准许老兵老将回家探亲的命令，刘邦那句“把小项的酒给老子再开一坛来”的名言也刚刚流传到此地军营，人人快活得发颠，就连樊哙也在筹备回家接老婆孩子团聚。一个不小心，项羽的马军 呼啦啦就冲过来了。樊哙当然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将士们正在喊“把小项的酒给老子……”，脸上就挨了项羽的马军一刀。幸而项羽并没有打算停军歼敌，否则樊哙性命休矣。项羽的马军只是冲过樊哙 部的防线，一刻也没停留。项羽的战术，是先取彭城之西的萧县，截断刘邦后路，第一刀从刘邦的屁股上杀落，第二刀则直取彭城，那是反霸大军的心脏。只要挖出心脏，任你块头再大，也只是一堆死 肉了。在打仗方面，项羽的确不含糊。而且他艺高人胆大，使出的招法也是常人所不敢想像，自然也就成了奇招。快军加奇招，这剑锋之锐之险，就完全具备了一招夺命的威势。
樊哙之军是一触即溃，驻守萧县之军也是一触即溃。从萧县往东到彭城的五六十里大路之间，沿途驻满汉军与诸侯部队，可他们也是一样：一触即溃。如果有人不懂“望风披靡”和“兵败如山倒”这类 词句的意思，让他们赶去看看此刻楚军打汉军的场景，他们就会恍然大悟，不需老师拿书再讲。一句新的流行语立刻在汉军和诸侯军中传开，那就是：“霸王来啦！”只要一听此语，士卒们躺着的爬起 来，坐着的站起来，站着的跑起来，跑着的则如飞地奔起来。项羽的马军只是快到彭城的时候，速度才不能不慢下来。但那也不是由于汉军的抵抗，而是因为汉军的人实在太多，拥挤在马军前面的道路 上，刀砍矛戳也杀不完，急得项羽在马上发牢骚：“亚父的话真没说错，这群猪实在是赶不动！”也因为如此，等项羽杀进彭城，城里人该跑的跑得也差不多了。
项羽急着去看他的霸王宫。王宫毫发未损，因为刘邦原打算拿它改做汉王宫的。酒窖里的酒是短了不少，那反正是消耗品，也算不了什么。宫里的美人倒也还在，模样惨兮兮的。项羽扫了美人一眼就气 呼呼出宫，对部下发出指示：“活捉刘邦，重重有赏！”
项羽此言一出，楚军中立即掀起了一个抓刘邦的大规模群众运动，“活捉刘邦”一时成了楚军将士中的流行语，到处听人在喊，倒与汉军所喊“霸王来啦”配作了一对，尽管不压韵。
部下来报，驻彭城及周围的反霸军，因为后路被截断，分作两股往北往南逃窜。项羽想，北边是齐国，有我的大队步军跟下来，估计刘邦往南逃的可能性更大。从彭城南下是灵壁县，在灵壁越雎水，再 向西北就是砀郡，由砀郡取路，可至外黄。项羽当即发令，马军分两路包抄灵壁，在雎水东岸截住汉军，截住刘邦！
项羽的马军从彭城再次出击，直扑西南八十里外的灵壁。半途中遇上逃跑的汉军，便撵着屁股打。楚军打得很粗心，因为汉军实在太多，又不抵抗，就这么单调地杀杀杀，杀得手酸，既费力又没意思。 还不如去把那个龟孙子刘邦找出来，不谈封侯拜相，起码可以得一大笔奖金。于是到处就听楚军士卒喊：“有没有刘邦？”“交出刘邦，饶你们不死！”就这么赶一赶，杀一杀，喊一喊，搅搅扰扰，项 羽率着马军，于傍晚时分，到了灵壁地面的雎水河东岸。
项羽纵马驰上河畔高坡，向下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河东河西，塞满了乱糟糟的汉军，说不清有几万或十几万还是更多，东岸的都挤着抢着过河，西岸的都挤着抢着爬坡逃命，而雎水河之中，竟然有一 段百余丈宽的河道被汉军士卒的尸体填满，显然那都是早先溺水而死的逃命人。雎水因此被阻断，河水为之不流！东岸汉军就是踏着这段奇异的“桥”越河而逃！饶是项羽再冷血，这种凄惨恐怖的场景 也让他心惊！所以当部将前来请示是否越河继续追击时，项羽少见地犹豫了，半晌他才闷闷不乐道：“不追了，放他们逃命去吧。”
此时夕阳西下，收敛了光辉的太阳挂在雎水西岸一棵老树的梢头，变作一个沉重的红球，满怀心事地看着这堆挣扎的生灵。若是它叹一口气，或许就会立时爆开，里面就会淌出无尽的鲜血。
四
其实刘邦没有往南逃，他是向北去了。他不往南去，是因为南逃的人实在太多，他坐的马车根本迈不开步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向北去要经过他的家乡沛县，他想起正好可以接了老婆儿女还有老爹一 起逃命。仗打成这种样子，若让项羽逮住他的家人，当然不会有好下场。
向北出城，挤在乱糟糟的士卒中跑了几十里，路上的人慢慢少了。刘邦一路上躲在车厢里不说话，也不大往外看。这是赶车的夏侯婴教他的。夏侯婴在刘邦上车时对他说，眼下非常时期，你又肯定是项 羽要抓的第一人，一定要隐藏行迹。这话太对了，刘邦立即执行，连身上穿的锦袍也脱了塞在角落里。夏侯婴事先也故意套了一辆运送杂物的旧车，避人耳目。
人少了，刘邦再也憋不住心里的牢骚和疑问，他直起身向夏侯婴道：“这简直是他娘的开玩笑！几十万人马，放个屁也能轰破天的，结果喊一句‘霸王来啦’就都垮了，叫我以后还怎么带兵！”
夏侯婴眼看前方，幽幽叹道：“大意了，咱们太大意了。”
刘邦又骂道：“樊哙这家伙也不知搞的啥名堂，就算打输了，也该事先报个信来呀！”
夏侯婴道：“都大意了。听说项羽来得很快，全是马军哪。”
刘邦有些紧张，问道：“他们要是从后面追，还追得上吗？”
夏侯婴半天不说话。直到刘邦再问一次，他才不安地说：“要是他们认定你汉王在这辆车上，那就追得上。”
刘邦听了，脸色变得煞白，也没心思再说话了，只是恨恨骂一句“他娘的”，又在车厢里躺倒。此时，从彭城跟着刘邦一起跑出来的侍卫们，或者在乱兵群中挤散了，或者脚力跟不上了，随车相从的只 剩四五人。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刘邦提着心胆在车中一路颠簸，直是累得慌，干脆就睡觉解乏。
半夜车至沛县，来到刘邦的家门前，刘邦依然酣睡未醒。项羽的好酒果然后劲大。夏侯婴停了车，摸黑去了一阵，返回来摇醒刘邦，待他清醒了告诉他说，他的爹刘太公白天听说霸王打来，大败汉军， 不敢在家再住，便带了刘邦的媳妇还有两个孩子逃难去了。
刘邦听了，先说一句：“我那爹脑瓜还挺灵光的嘛。”又补一句：“老老小小的能往哪里逃，真傻！”
夏侯婴小声道：“汉王，此地不可久留，恐怕项羽会派人来的。”
刘邦忙道：“对对对，咱们还是快走！”
赶着马车，两人一路走一路商议，决定绕道去下邑，那里驻有刘邦内兄吕泽的队伍，估计项羽一时还打不过去，家人的事，只好以后再说。摸黑又走了一阵，夏侯婴又累又困，马也乏了。只怕迷路，就 在路边野树林里休息，等待天明。
天很快就亮了。夏侯婴不敢耽误，驱车上路。随行的四五个侍从又饿又累，稀稀拉拉掉在车后，哪里还跟得上。道路转了两个弯，后面的人就都不见了。现在只剩了刘邦、夏侯婴加一驾马车。那两匹马 昨天跑了半个整天半个夜晚，没休息好不说，又没吃草料，只在野树林里啃了几口青草，所以又要它们赶早上路，都不情愿，走几步停几步的，还不断喷鼻子喊嗓子地发牢骚，遇见路边野地长得茂盛的 青草，就是挨鞭子也去抢吃。它们才不管拉的是不是急着逃命的汉王呢。
刘邦昨天颠了一路，睡了一路，加上几餐没吃，此刻神经变得特别灵醒，看见马嚼青草，他的空胃就叽里咕噜乱叫。他又不能也去跟马一起嚼青草，只好大骂那马贪食懒惰，好吃懒做，以平息自己的胃 的妒忌。夏侯婴是马倌出身，他除了敬爱他的汉王，第二爱的就是马了，现在听刘邦骂马越骂越上劲，心中也直替马叫屈。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他就好言相劝道：“汉王，大清早的，火气别那么大。这 马是真的饿了，不然不会不听话的。”
刘邦听了更怒，吼道：“它们真的饿了，老子就真的不饿？你是人还是马，不狠狠替我抽它们几鞭子，还帮这些畜生说话！”夏侯婴一想，还真是刘邦的话在理，便狠着心打马快行。
走出了几十里地，马行愈慢，马鞭的效能也越来越差。从沛县到下邑有一百多里，而且越往前走越靠近战区，也就越可能碰上楚军，像这种马乏人疲的境况，可不碰上就是个死？刘邦和夏侯婴心头惶惶 ，又无别的办法好想，只得慢慢往前挨，听天由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