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江王的都城在淮河以南的六城，北距彭城不下五六百里，中间不但隔着淮河，还有涡水、雎水等好几条河流。英布就在远离淮北和中原战场的六城称王，六城是他的故乡。
说起英布，那也是个人物。他本是大头百姓一个，并无特别的门户背景。年轻时有个看相的先生把他端详半天，说你这小伙子只有等受了黥刑之后命运才会改变，最后可成为一方之王。黥刑是当时的一 种刑罚，就是用小刀在犯人的脸上刻字，还拿墨把字染黑了，使之成为该犯此生无法消除的痕迹。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和在任何时候，只要他被人看见，别人马上就能判断：这家伙是个坏蛋！所以黥刑 是用来对付重案犯的。后来英布长大成人，果然就因犯案受了黥刑，而他竟也不恨不恼，反欣欣然道：“相面先生曾说我当黥而为王，看来我是快要称王了。”别人听了都笑他傻，还从此改称他为“黥 布”，他也无所谓。受刑后，英布被押往咸阳骊山修秦始皇陵，他便广交江湖豪杰，而他脸上的刻字此时就成了他的交友证书，好汉们只须一照面就知道：这汉子非同一般。英布结交了一帮好汉，不耐 烦再替秦始皇做苦力，便结伙逃离骊山，来到他故乡六城以南的长江边、鄱阳湖一带，做起了真正的江洋大盗，他自然是这个盗团的头儿。陈胜事起，英布感觉自己翻身的日子到了。此时他已有数千部 众，便率众去见鄱阳湖畔鄱阳城的守令吴芮，鼓动胁迫他举旗反秦。吴守令不但答应造反，让英布统领鄱阳地区反秦军，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英布为妻。后来英布北渡淮河，率军归附项梁，共抗章邯秦 军，被项梁封为当阳君，视作帐中虎将。项羽接手掌军后，英布在巨鹿大战中战功居首，而后打章邯、坑降卒、破函谷，他都是先锋猛将，深为项羽倚重。也因战功太显著，项羽心中虽舍不得放他，却 也不能不封他做一方诸侯。
六城虽不是大地方，但英布衣锦还乡，又有娇妻妖姬做伴，美酒佳肴为食，威震一方，他也觉得很够了。英布是个快活人，他不怕打仗，也不想老是打，过点快活日子多好。亦因此故，项羽打齐国时要 他同往，他就借口有病，只派了几千兵马打发。英布知道项羽的脾气，谁不听话就要打谁。可这普天之下，究竟有几个人是甘心做他人奴仆的？所以英布想，就项羽这种做派，以后的麻烦大了去了，还 是少与他纠缠为妙，否则，今天跟他去打东，明天跟他去打西，没完没了的，我这九江王岂不是白做了。英布拿定了主意，项羽打齐国他不理，刘邦打彭城他也不理。他不是有意要坐山观虎斗，那是有 企图的，他英布没有目的，没有企图，他本来就住得很远，他只想在家好好过日子。
做人的麻烦就在这里：啥事总像是拧着的，用正经话说就是自相矛盾。没名没势的时候，为了扬名得势，红了眼拼出命去争去打，等到好容易有名有势了，却又向往着过老百姓的普通日子，可这日子又 往往过不成。英布现在不想打仗了，他就想安安静静呆在六城小地方，过普普通通的平常生活。可项羽偏不放过他，派了使节来六城传话，说你是我最得力的猛将，现在打刘邦正要你出力。英布装聋作 哑不理睬，心里直怨自己当初干嘛那么卖力，弄得而今收不了场。项羽的使节接二连三地来，传达的意思虽然还是老的，可那话却越来越不客气。项羽的脾性英布很清楚，他心里开始害怕，而一怕就更 不敢去了。事情就这么拖着。
英布这天听他的丞相来禀告说，霸王的使节还没走，汉王的使节又到了，住在驿馆，求见大王。英布听了，不仅更烦，而且莫名其妙，他瞪着眼说：“老子和刘邦那边从无来往，他派人来这里干什么？ ”丞相不能回答。
按道理说，英布是项羽的人，刘邦就是他的敌人，敌人派来的人，也就不会是干好事的人，就应该把来人杀了，或者绑起来转送项羽，以示忠心。这种方式简便易行，也合适。可英布想了想，决定不这 么干。他现在谁也不想理，无论是霸王还是汉王，或者韩王殷王，都不想理。不理睬的较好方法是疏远，而疏远又包含有不得罪的意思。如果把刘邦派来的人绑了杀了，刘邦就可能派兵来纠缠，那就会 整个儿陷进去，还谈什么疏远。
英布便对他的丞相道：“你对刘邦的人说，老子有病，不见客。别理他们，呆几天他们没趣了，自然会走。”
武将们遇了烦心的事一般都用两种方法对付。一种是烦恼不过，拿起刀来就砍就杀，杀完了事，管他妈道理不道理；一种是根本就不理睬，只当没这回事，也不问什么道理。英布现在想息事宁人，所以 谨慎些，采用了第二种方法。
三天后，丞相又来禀告说，汉王的使节随何坚持要见大王，还说大王想拖，那不是好办法。现在各诸侯都认为楚强汉弱，使节此来，就是想和大王讲讲这件事。如果讲得对，只会对大王有好处，使节的 使命也完成了，就好回去复命，要是讲得不对，愿凭大王处置。总之，如果大王想拖，那不是好办法。
英布听了，觉得有点意思。他也觉得拖不是好办法。项羽那边就是用的拖，结果至今不了，还弄得霸王起火，他也心跳加速。
英布就叫传汉王使节来见。
英布看见随何一副文雅知礼的模样，心里忽然有一种亲切感。最近项羽那边来的人，个个拧着眉头盛气凌人的像是催债，让他很不痛快。
礼罢，英布道：“先生有话就说吧。”
随何道：“汉王派小臣来见大王，是想弄清楚大王与楚国的关系究竟如何，还请大王明示。”
英布道：“这还用问么。从前我是霸王的部将，现在虽然做了九江王，但我还是霸王的臣子。”
随何微微点头，道：“本来，大王现在身为一方诸侯，和过去做部将是不同的，大王主动维持过去那种上下关系，除了感情因素以外，肯定还认为楚国强大，所以值得依附吧？”
英布仔细想一想，点头答道：“很对，就是这样。”
随何听了，连连点头，稍待，却又慢慢摇起头来，脸上也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英布有些恼火，大声道：“老子说的是真话！”
随何微微一笑，道：“小臣知道大王从不说假话。只是小臣心中有些疑问，可否请大王为小臣解释一二？”
英布道：“你有话只管说！”
随何道：“如果大王认霸王为君，自甘为臣，那么当霸王北上攻打齐国时，大王就应亲率九江国全部兵马，勇为楚军前驱。然而大王并未如此，大王只派了几千人马去凑数。请问大王，这是臣子对君上 应持的方式么？”
英布神色有些慌乱，道：“那是老子病了，老子病了！懂吗！”
随何点头，续道：“那么，后来当我汉王进攻彭城时，霸王来不及从齐国回兵，当时大王满可以率兵侧击我汉军，缓解楚国之危，可大王却坐拥重兵，不发一兵一卒渡淮参战，这又如何解释？”
英布这回说不出话了。随何续道：“倘若有这么一个人，他希望朋友给自己帮忙，朋友有事了，他却不肯帮朋友的忙，大王认为，这个人以后还能获得朋友的帮助吗？”
英布脸红脖子粗地低了头。随何道：“小臣想，大王自认比霸王的身份低，但对待霸王的方式却和刚才小臣说的那人相同，如果大王还以为今后能得到霸王的庇护帮助，那是不现实的。”
英布突然哇啦哇啦喊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我英布也是江湖上闯出来的，从来就够朋友！可是……可是，嗨，你看看霸王那霸道！照他那么搞，我掺和进去还能脱身吗？他要和谁打是他的事，我才 懒得管！”英布实话实说，满脸烦恼。
随何用心听英布说完，又等他安静下来，才重新说话。
随何道：“大王刚才说得对极了，看来大王早就看透了项羽的为人。”随何不再称项羽为霸王了。“项羽蛮横无道，仗着几分蛮力，不惜树敌于天下。大王若效忠于他，只能去替他打一辈子苦仗，不得 安宁。”
英布恨道：“可不是么！”
不帮项羽并不违背朋友君臣之道，英布能在这一点上很快与随何取得共识，这使他很感欣慰。他越看随何越顺眼。
随何从容道：“大王早已知道项羽不得人心，却又不能及早离开他，小臣以为，这是楚强汉弱的大势造成的，对吗？”
英布连忙点头，还说了一句俗话支持这个说法，他道：“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
随何郑重道：“大王，其实楚强汉弱这个说法，似是而非。小臣此来，就是要向大王解释其中道理。项羽杀义帝、背盟约，这是失理；项羽仗力行蛮，树敌天下，这是失人；项羽弃关中而居彭城，这是 失地。项羽有此三失，虽强却不能久。反观汉王，能和诸侯，能以关中为后方与项羽长期相持，项羽无后方，久必生变。此外，汉王这次打彭城，已经得到了很多诸侯的出兵响应。就算楚汉相争的结果 ，是楚胜汉败，那么接下来又会怎样？必定是项羽转过头来惩罚诸侯，而诸侯则人人自危自救。这也就是说，项羽越强，天下越乱！”
英布点头道：“先生说得对极了。嗨，幸亏我住得远，哪边都没掺和，不然的话，我不是替霸王去打人，就是挨霸王的打，哪有太平日子好过呀！”说着，满脸都是庆幸。
随何也附和着一笑。心里却想，这个九江王，他就根本不想听道理，他就只顾着自己的那套不掺和、没掺和、别掺和政策。看来要想说得他动，就不能让他把自己撇得这么干净。
随何这么想着，便摇头道：“大王也别高兴得太早。以小臣看，您虽未助汉，却也两次不援楚，对此项羽岂能不恼？他只是一时顾不上您罢了。大王，有这么一个蛮横强力的人嫉恨于您，请问您现在真 的还是高枕无忧么？”
英布听了，顿时大叹起来：“哎呀，先生这几句话，可是点到了我的心病了！还说什么高枕无忧，我近日烦得天天喝酒都不香！再这么憋下去，老子可真的要生病了！”可知他现在喊生病那是假的，而 且他说的什么没掺和，那也是自己骗着自己玩儿的话。
随何听了此言，心中顿时一亮：看来这九江王不仅被项羽逼怕了，而且也被逼烦了。这可是个机会。
随何便立即做出无限同情的样子说：“大王，而今天下大势，已可判明，汉王虽弱，必能转强，项羽虽强，必将弱败。既然大势如此，大王又何苦要空背一个从楚的名声，又弄得遭项羽嫉恨呢？这可是 有百害而无一利呀。小臣言尽于此。请大王三思定夺。”
英布稍稍想了一下，便道：“先生讲的道理，我大概明白些了。汉王派先生来我这里，肯定也是想要我背楚从汉。我英布名声有一点，实际兵力却有限，六城也是个小地方，离中原又远，我恐怕帮不了 汉王很大的忙。”
随何道：“大王一代豪杰，深为汉王赞赏，帮助大王认清大势，决定弃取，是小臣此行最紧要的事。至于大王能帮汉王多大的忙，小臣也不想隐讳，直言相告。若是以大王的淮南之兵去和项羽斗，的确 难有胜算。我汉王也并不要求大王能举兵灭楚。只是汉王新败，项羽追击甚紧，若大王能举兵反楚，必能迟滞项羽对汉军的攻击，使汉王有时间从容布置，此乃汉王寄希望于大王之所在。汉王有关中为 后方，有天下诸侯为盟友，最终打败项羽、夺取天下乃是毫无疑问之事。大王只要认清了这个大势，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英布仔细听了随何的话，立即答道：“先生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是拿我英布当了自己人，我喜欢。其实我早想明白了，要是跟了项羽，咱就得打一辈子死仗。这可太没意思了。所以，早点灭掉项羽，还 真是件好事，大家都安逸！只是……”英布使劲眨眨眼睛，神色有点不安，呐呐道：“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九江王还是项羽给封的。我若从了汉王，这淮南之地，还能归我所有吗？”
随何听了心中暗笑：天下人都知道英布将军是条翻江倒海的猛龙，谁知这条猛龙而今心心念念，全是他自己的这方浅池，他也只想养在这浅池里洗洗温泉。难怪他会与项羽搞不到一起。
心念至此，随何连忙郑重了颜色，大声道：“岂止淮南！汉王令小臣转告大王，只要大王举兵归汉，汉王愿以性命担保，今后给大王的封赏之地，绝对远超项羽，又岂止这一片淮南之地！小臣也敢保证 ，这淮南之地，汉王是决不容他人染指的！”
英布的神色轻松了，重重点头，道：“这我相信。我一直听说汉王为人豪爽。好，汉王对我真心，我英布也是个痛快人，我现在就决定背楚从汉！只是此事请先生暂时保密，一来我须与部众商议，二来 保住机密，打项羽就更有胜算。”
随何返回驿馆，十分兴奋，心想总算是不辱使命，成功做了一回说客。
不料几天过去，英布那边竟无消息，六城内外也无异动。随何在驿馆中反复思忖，最后得出判断：英布这老江湖看来还是不想引火烧身，他虽然暗中会有反楚从汉的想法甚至决心，却不愿与项羽破裂得 太早，毕竟他也不是项羽的对手，事情很明白，只要一破裂，淮南这块地方他现在就保不住了，所以，能够拖下去，他就先拖着再说。
然而，随何却不愿拖，也不能拖。且不说汉王是要用英布来救急，只要项羽忽然派来一个会说话的，或是楚军在前线又打出一个大胜仗，都可能会让英布改主意，毕竟现在是项羽占着上风，优势太明显 。而只要英布一改主意，甚至一犹豫，他随何就随时会掉脑袋，还不知为的何因。
随何就想，我必须让英布尽快公开亮出反楚从汉的底牌，不能由着这个老江湖脚踏两只船，晃晃悠悠在这儿过他甜蜜的小日子。可是，该讲的道理已经讲完，自己的底牌也翻出来叫英布看了个清楚，我 随何现在已是无招可使了呀。于是，“怎么办”三个字加一个大问号，就把随何憋在驿馆里出不来了，日不安神，夜不安席，食不知味，大便不通，口鼻生疮等等症候，也都前脚后脚接踵而至。随何这 才晓得了做说客之不易，也有些后悔当初在虞城一时冲动，揽下这脏活。
这天随何窝在睡榻上胡思乱想，忽然想起四月间在洛阳为陈余要杀张耳之事，汉王逼他们想招时的那个最高指示：“正招想不出来，可以想歪招嘛”。随何想，我现在也是正招用尽，只有靠想歪招来救 命了。可是，我总不能去街上砍下个脑袋来交给英布，蒙他说那是项羽的头吧？
突然，随何眼睛一亮，脑袋里生出一个妙计来。
随何立时翻身下床，匆匆梳洗一过，唤来侍卫，从中选出四个精干的，细细吩咐一番，而后带他们出门走街，直奔六城九江王的官方招待所，当时叫传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