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车道:“如此最好。老臣以为,韩信孤军远来,是想用其胜师之盛气,速战溃敌。倘若我军布阵关前,与其决战,是正合了韩信之意。老臣并非认为,如果决战,必是韩信胜,我军不胜,老臣以为 ,既然我已知晓敌方意欲,就应反其道而行之,以打乱其谋战策略,把战事主动权握在我的手中。”陈余沉吟一番,问道:“莫非老将军别有良策?”
李左车道:“兵法有云:‘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这是讲孤军远出,军粮供应与炊事柴薪,均可影响军队战斗力。而今韩信率军进入太行山道,沿途皆是绝壁窄径,车不能并行 ,马不得成列,队伍势必拉得很长,而粮草辎重,必在队后。若丞相给老臣三万精兵,从小路绕至汉军后方,破毁他的辎重粮草,并阻断他的退路,丞相则拥大军守住这井陉关通道,不与韩信交战。如 此,韩信就是进退无路。汉军被困荒山,无处得食,不过十日,其军必乱,届时韩信、张耳就必是丞相的阶下囚了。老臣此计,愿丞相明察。”
李左车贡献了他的计策。这是一个很简单很稳妥的计策。只要拨给李左车三万人马,让他去断了韩信后路,陈余这边则干脆关住井陉关的关门不理韩信。就这样等个十来天,估计韩信的兵马都饿得没气 了,再叫几个人出去把韩信和张耳带回来。如此而已。
这也太简单了一点吧,简单得都没意思了。
陈余思考了半天,终于对众将官道:“李老将军的计策,自有他的好处。只是本丞相一直有个观点,即‘义兵不谋诈’。我堂堂正义之师,犯不着偷偷摸摸去劫人粮草,以诡计胜敌,那叫做‘胜之不武 ’。李老将军明白本丞相的意思么?”
李左车出列皱眉回道:“老臣是个武将,只知道谋战以求胜为目标。”说罢摇头叹气归列。
陈余轻笑一声,道:“不错,有李老将军这种想法的人多矣,故而天下大乱,征战不止。我正义之师,岂能与乱军为伍!本丞相闻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倍则战’。韩信之军号称五六万,实无此数。 何况其军多经苦战,又远道来袭,肯定是兵疲将乏。我军具正义之威,而且我的兵马虽未至韩信军的十倍,两三倍却是只多不少。‘倍则战’,而况两三倍乎!我今有此优势,倘若还是避而不战,或只 是弄点小勾当,以后遇到真正的大战,我又如何去应付!若各国诸侯知我避战,必定认为我赵国无人,便会轻视我,从而侵犯我,那我们从此就没安生日子好过了。”
于是陈余否定了李左车的计策,仍要按他的计划,在井陉关前与韩信决战。
汉军密探获知此情,连忙报与韩信。韩信疑信参半,急令再探,务要求真求实。韩信又与张耳商议道:“过去常听人说陈余贤能,他竟会蠢到不用李左车之计?”
张耳也搞不懂,只道:“陈余为人固执,他只相信自己是对的,又总能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韩信道:“真是荒唐。都两军对垒了,他还空讲什么正义非正义。他要是真讲正义,怎么那年巨鹿城被围的时候,他却不敢和秦军交战?救君上、诛暴秦,很正义嘛。”
张耳道:“可不,那时我就是这么责问他的,问得他无言可对,恼羞成怒啊。”想了想又道:“无非是他觉得这一回兵多,打我们是绰绰有余,才把这些话捡出来做旗子。搞政治嘛。”
韩信默默点头深思。
张耳想一想,又晃起脑袋笑道:“告诉你韩将军,很可能陈余他这是专门做给我张耳看的。巨鹿战后,我大骂他怯战,这一回他就要战给我看看,让我自打耳光。老夫知道他这个人,器量很小的。”
韩信听了此言,立时呆呆地把张耳看住,看得眼都忘了眨。
张耳被他看得发毛,慌道:“将军怎么啦?老夫说的不会错!陈余他对我又恨又怕,只有把老夫千刀万剐之后还扔进鼎里烹了,他才能安心睡觉。他又要面子,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韩信这才缓过气来,他还眨巴着眼看住张耳,一边自语般道:“真要是这样,那我还得感谢先生呢。”停一停又烦恼得大喊起来:“嗨,如果曹参的部队不走,我打陈余就是十拿九稳了。可惜,太可惜 !”说话时满脸都是痛苦。
张耳不懂韩信究竟在说什么,听他喊可惜,便也道:“是啊,现在无论他陈余多么蠢,怎样的装模作样,他的兵力总是我们的四五倍,我们拿他没办法。我们还是回晋阳吧,也省得他陈余在井陉关上做 秋梦。”
但韩信还是停军不动,不进不退的。韩信整天躲在军帐中,对着井陉关的地形图发呆。那地图是他派出好几拨人化了装去井陉关一带侦察后画出的,画得很详细。看那井陉的地势,可称丰富不过。四围 皆高山,中间是一块敞平的谷地,倒也可供五六万人厮杀追奔的。井陉关就建在这谷地之南,背倚陉山而起。谷地之东有一条小河,可徒涉。谷地西边是一条大河,叫绵蔓河,看去绵绵蔓蔓,秀雅清亮 ,却是深可没人。谷地之北即井陉关的正对面,背靠着大山还有一列小重山,称抱犊山。
数日后军探来报:陈余确实不用李左车之计;赵军屯兵未动;赵军将士传言,只等汉军远来,一鼓即可全歼。
韩信得此情报,即刻下令:大军明日拔营,向井陉关进发。张耳忙来劝谏道:“敌我悬殊过大,将军不可弄险,至毁一生英名哪。”韩信只是从容笑道:“先生勿忧,看我破敌。”倒也不深谈。张耳只 得提着心胆随军而行。
百里艰难井陉道,大军两天才走了七十余里。来至距井陉关只剩三十里的地方,已是次日下午时分。韩信传令停军扎营,兵马早歇。
夜分时,韩信传来马军将领,令道:“你密率全部两千马兵,多带我汉军旗帜,于夜半出发,绕至井陉关对面的抱犊山后隐蔽。明天我军与赵军大战,你要等到赵军倾巢而出来追逐我军,其营寨空虚时 ,率部迅速冲进赵营,拔去赵军旗帜,换上我汉军旗帜,守住关寨,使赵军无所归依。”马队将领得令而去。
韩信随即升帐点兵。唤出先锋官令道:“你率一万人马,黎明出发,进至井陉关,立即在绵蔓河东岸迅速筑起营垒,布阵守营,要多备弓弩。”
先锋官问:“如我部进到关前尚不及筑营排阵,赵军即来攻击,当如何应敌?”
韩信笑道:“你放心吧,我料定赵军不会来打你。”先锋官得令。
韩信乃令众将道:“明日本将军亲率全军前往井陉关,与赵军决战。请诸将传告士卒,明日破赵之后,本将军要犒赏三军,举办全军大会餐!”众将应诺。
张耳身为副帅,坐在主帅旁边看韩信从容点兵,浑然一副稳抄胜券的样子,他是个知底细的,心里如何不急?当了众将官的面,又不敢公然与韩信唱反调,想想明天要随三万新兵去和十几万敌军作战, 他一个文人名士,直吓得冷汗乱流,满面灰白,腿肚子颤抖不已。
散帐之后,张耳拉住韩信,语不成调地说:“韩将军,这可使不得呀,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韩信也不多言,只是笑道:“先生勿忧,看我破敌。明日作战时,先生只要紧紧跟随着我,保您无事。”
张耳得了此言,犹如讨得一张免死券,心下稍安,别的他也顾不得了。
赵国丞相陈余一直在井陉关上等着和韩信会晤。赵军的哨探不断报来消息,一忽儿说汉军停兵不进,一忽儿说汉军曹参部南下荥阳,弄得他心头直痒痒,越来越担心韩信掉转头回晋阳,一块到嘴边的肥 肉就此飞了。打不到韩信,他陈余固然可以得个“威震敌胆”的名声,面子也很好看,可是如果能全歼了这股疲弱之军,那又是什么味道?这里面不光有一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韩信,还有他的老冤 家张耳呀!那老流氓刘邦上次拿个假头骗他,直到从彭城败归的将士禀报,说亲眼见过张耳,甚至还说了话,他才醒悟是上了个洋当!于是他当即下令与汉国绝交。这种流氓,还能再打交道么!现在张 耳自己送上门来了,这种机会可是太难得啦。除掉了张耳,赵国这块地面上,就再没有比他陈余更资深更能服众的人物了,那他才可以把枕头垫得高高的睡觉。所以陈余现在盼望韩信大驾光临,很有点 儿渴望的意思。
这天前哨来报,汉军已进至离关三十里处扎营。陈余当即喜得大笑道:“好你个韩信,不负本丞相之所望也!”连忙升帐,告知众将道:“韩信竟敢带着三四万弱兵来送死!我军一定要把握机会,一鼓 全歼,打出我赵军的威风来!明日开战,全军当以泰山压顶之势出击,凡能得韩信、张耳这两个贼子者,无论死活,都是大功一件!诸位要努力向前,本丞相到时候论功行赏,还要犒赏三军,大开庆功 宴!”众将一片鼓噪欢呼。
晚上陈余兴奋了好久,弄得竟有些睡不着,荒鸡鸣了头遍,这才迷糊过去。秋梦正酣,却又被侍从喊醒。侍从道:“禀相爷,有汉军临关,在绵蔓河畔筑垒,众将要出营进攻,特来请示。”
陈余看一看窗外,天色才刚刚放亮。他披衣揉睡眼,一个呵欠打破天,随即步出寝室,排开挤在门口七嘴八舌的将官,来到井陉关关楼上。他要亲自看看韩信还想搞什么名堂。
井陉关倚南山而建,地势本来就高,再登城楼朝北望,整片谷地一览无余。陈余看得清楚,西北向那绵蔓河的东岸聚着一堆汉军,正在掘地筑营,人数似乎还不少。陈余便问:“来的汉军有多少?”
有将官回道:“有万余人马,来了也不挑战,径直就去河边筑营了。”
陈余又问:“看见有韩信和张耳吗?”
“没有,没见他们打帅旗。像是先头部队。”
陈余思索无语。
一旁有将官大声道:“都说韩信会用兵,他怎么去河边安营?这没道理呀,背水为阵,不是自寻绝地么!”
众将官纷纷议论,都有些不懂。
又有一将大喊道:“管他娘韩信弄什么鬼,老子打了再说。”他便到陈余面前请战道:“请丞相准小将出战,先灭了这队汉军!”
陈余这时已经想清楚了,他便微笑摆手道:“不可不可,勿慌勿慌。韩信派出这支不大不小的队伍,做出稳扎稳打的样子,他是在试探于我。我若出兵一口吃掉它,韩信就会马上转头跑了。我不打!我 让他扎营!!我看他扎得住不!对我赵国的十万大军而言,他韩信一万人马与三四万人马,又有多大差别?”可不是,没多大差别。
陈余端正了面孔,严肃道:“众将听了:今日之战,务求一战歼敌。不见韩信、张耳,我不发令,本丞相不发令而有妄言出战者,军法从事!”众将俯首称是。
纷扰刚过,那赵王赵歇也爬上城楼来观风景了。陈余对赵王还是很恭敬的,他便向赵王指示汉军动静,并道:“说韩信善于用兵,恐属虚言。只看他背水为阵,就知此人连军事常识也不具备。”
赵王好奇道:“怎么讲?”原来他也不具备这种常识。
陈余解释道:“背水为阵,后无退路,若前面抵挡不住,只有死路一条。”
赵王这才明白。想想他又问:“韩信不会这么傻吧?”
陈余道:“按道理说,韩信不可能这么傻。不过人要是犯起傻来,谁也说不准,否则天底下就不会有这么多傻子了。”
赵王大笑道:“丞相此言妙极。”陈余远远看着还在筑垒的汉军,又道:“也许,韩信这是有意为之,想迷惑我军,使我游疑不敢动作。岂不知我陈余一生秉堂堂之正气为人,从不信邪。见怪不怪,其 怪自败。我不理他,看他韩信又能如何!”
赵王赞叹道:“韩信今天遇见丞相,他就是碰到克星啦!”
这君臣正在关楼上闲话,就见远处官道上尘云涌起,似有大军行进。
陈余喜道:“必是韩信自投罗网来了!”
果然,不久就见张着帅旗的汉军进入谷地,径直去了他们新筑的河畔营垒。
陈余即令全军准备出战。赵王着人端来座椅,兴致勃勃,等着看好戏开场。
陈余道:“赵王,今天这股汉军是逃不掉的了。只等我军大胜,小臣愿陪大王拍马出关,亲自去擒韩信、张耳,也给我军壮壮士气。”
赵王当即扬起眉毛,连声道:“好啊好啊。”顿时就有些等不得的样子。
时过未久,忽见那汉军新筑的营垒大门洞开,一彪军队涌出,奔关前而来。
陈余不慌不忙,只等来军迎面排出阵形。今天他决意规规矩矩和韩信、张耳打一场正经仗,而不屑于乘敌方布阵未定之时,偷机出击。也让韩信特别是张耳好好见识一下我陈余,叫你死而无怨!
就见汉军战阵排定,旗鼓推出两员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