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来唱去的，乡里的野调也唱得差不多了。有人就说，过去皇上特喜欢自编自唱的，为什么今天不给我们露一手呢？于是众人鼓噪起来。刘邦此时已喝得半醉，他这人本来就经不得激的，他便立起身来 ，摇摇晃晃走到场中，那步伐就像是跳舞。众人都欢呼起来，小孩子们也大声哗笑。刘邦兴奋不已。他抒情地看着自己的父老乡亲，那些人都拿亲热的眼光抚慰他；他抒情地看着故乡的天空和原野，只 见天高云淡，绿野爽朗，一阵强过一阵的西风无顾忌地在原野上奔跑，带着树木荡枝起舞，鼓着白云兴冲冲狂驰；他抒情地看着自己，一个打了十几年仗、负了好几次伤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被人畏 惧、被人恭维的天下第一人，一个有苦无人知、无人信的皇帝，一个只想在亲切的故乡和亲切的故乡人一起轻松过活的老顽童。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实，又是那么的虚幻。
刘邦突然拉开嗓门唱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兴之所至，唱出这么几句。他唱得自豪、风光而又充满苍凉。他那么自由地唱出自己的心绪，唱得那么酣畅淋漓，不知顾忌，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天性。太好了！乡亲们热烈叫好。好！刘邦也忍不 住为自己衷心喝彩。于是他再唱一次，边歌边舞。第二遍就唱得雄气勃发，唱的是一个皇帝的自白，那舞也是张扬跋扈，气势非凡。众人鼓掌跺脚，为他们的皇帝欢呼。刘邦压不住自己的兴奋，他还要 来第三次。第三次就有点强弩之末的味道了，歌声有些嘶哑，舞姿也有些踉跄，然而却更加动人，或者说令人心生同情。一个皇帝还会有什么东西让人心生同情？虽然这似乎使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众 乡亲们此时听着看着他们的这个伟大的老乡，犹如看着一个无告的孤儿，眼中满是善良的泪水。刘邦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唱得热泪滚滚。
三遍唱完，刘邦意犹未尽，还要再来。几位老者赶忙上前拉他回到酒桌边，连说你累了你累了，叫小把戏们替你唱吧。刘邦大声道：“好，好好，叫小把戏们唱！叫小把戏们快唱！”
那歌调本是乡中人熟悉的楚调，那词对孩子们来说虽拗口了一点，不过，两三遍以后就好了。孩子们就充满新鲜感地大声喊唱。那滋味又是别样。刘邦听得哈哈大笑，情绪也渐渐平复了。
如此这般闹了十来天，刘邦终于决定要走了。乡亲们诚心诚意挽留。皇帝在这里，他们也快活得鸟儿一般，他们一点儿也不想让皇帝走。刘邦知道乡亲们的意思。刘邦说：“我还是走吧。跟着的有一大 帮子人，再住下去会把你们吃穷的。”这是什么话！我们愿意！你只管住！有我们的一口，就有你们的一口！不行不行，刘邦还是要走。刘邦是皇帝，还没退休或者离休呢。
临别之日，全沛县的民众都涌到城西大路上来送。大人孩子都唱着刘邦的那首大风歌，一遍，又一遍，那歌调由激昂唱成感叹，又由感叹唱成忧伤。刘邦已经和父老们道过别，坐上御车，吩咐开路。刘 邦的御车已经缓缓滚动，出了沛县城。乡亲们一遍又一遍唱着大风歌跟在车后相送，就像送他们最亲的亲人一般。
刘邦受不了了。刘邦从车上奋然跃下，喊道：“老子不走了！来人，就在这里支起帐篷，我要和乡亲们痛痛快快再喝上三天！”
随着刘邦这声喊，沛县城西原野上顿然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欢呼！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三天之后，刘邦终于走了。刘邦大概预感到自己不会再回来，他拉着父老的手，大声道：“老话说‘游子悲故乡’，我刘邦人虽然去了关中，我的心却时时要回来，就是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回来。在 家乡我才有做人的快乐！”
夫复何言！
人常常就这么走了，把他的善意和关爱留在他眷恋的地方。
二
刘邦终于告别故乡，回马长安。离乡日远，心绪愈恶。还没走过半程，他就又成了横眉立眼的凶皇帝。打英布时受的箭伤在沛县眼见就要复原，此时却再次发作，更给他的恼怒添火。最吃亏的是那些御 医侍卫，一个个都被整得苦不堪言。
眼看长安就要到了，沿途却不断有人拦马告状。告的不是别人，是丞相萧何，告他仗势压价强买民田。侍卫们将告状书转送刘邦，心里都为丞相捏一把汗。皇上情绪不好，又有病，谁知道他发起火来会 对丞相下什么狠手。刘邦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这反而更可怕。
车仗到了长安城郊，丞相萧何依例率领百官在东门外接驾。刘邦把萧何叫到御车前，将沿途收到的一堆告状书一股脑儿拿给萧何，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幸灾乐祸的笑容里透出的倒是和蔼。
刘邦笑对萧何道：“好一个丞相！你看看你办的好事！你可真是会‘利民’哪！”
萧何展开一份告状书飞快地看，然后现一副惶恐无地的样子，叩头请罪道：“臣知罪！愿凭陛下惩治！”
刘邦哈哈大笑，满心舒畅，道：“老子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你自己去向百姓告罪退田，把事情摆平就行啦！”
萧何满脸羞愧，道：“谢陛下宽恕臣罪！”
侍卫和官吏们一面松了心，一面想，这皇上说到底还是偏心眼儿，对他那帮沛县老伙计总还是照应在先的。
萧何看清了刘邦那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心里却直叹气。
上次萧何帮皇后吕雉杀了韩信，身在代地平叛前线的刘邦，立派使节到长安给萧何封赏，加封他相国衔，加赏五千户封地，还特派五百卫士做他的卫兵。于是又有聪明人警告萧何说，丞相身在后方，皇 上却特意给您派卫士，这哪是卫士，这明明是因韩信之事而对您也起了疑心哪，给您派的实际上是监视。丞相若不赶紧妥善处置，祸将及身。萧何便连忙上书辞谢封赏，还拿出私财助军饷。刘邦果然大 喜。待得英布反叛，刘邦身当前敌，又几次派使节询问丞相是否安好，在忙些什么。萧何明白，这家伙的疑心病又发作了。他便又要捐钱。亲随警告说，老重复这一套是不够的，想您丞相居关中十余年 ，深得民心，皇上如此猜疑，定是记挂着您在关中的威信超过了皇上，您若不设法消除皇上的这个心病，恐有灭族之祸。萧何大惊，不知该如何应付。亲随便献计说，丞相只有往自己脸上抹黑，才能有 效。于是穷思苦想，才有了强买民田的自污之计。萧何虽然依计而行，心中却是半信半疑。所以他今天非常用心地观察刘邦的反应。待看到刘邦那副笑开了花的老脸，萧何不禁暗自庆幸，幸亏用了此计 ，不然真是麻烦大了。可心头又忍不住怨烦：我这么忠心、卖命、小心地干，不说得赏，连个信任也得不到，还非得抹黑装小丑，我辛辛苦苦究竟为了什么？
谁知道！也许只是为了保命，兼带一家一族的平安。
上了一条船，船已出海，船上的人除了把命交给船长，似乎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萧何捧着自己故意弄来的一堆告状书，一路自怨自艾，转回丞相府。不过很快他就变得心境太平了。那还是要归功于刘邦。你做了丞相是一肚子委屈，可你看看人家刘邦，更惨！看他那副老相！这次又 挨了一箭，还得在人前装英雄样儿，其实痛得眉毛都弯了。上次在成皋中了一箭，那是八年前，他回栎阳养伤时，还吹牛说前胸打的洞大得可以塞进泥鳅，那时他的精神头多好。萧何问过知情人，得知 这次只是中的流矢，皮肉伤而已。但是那神气就差去很多了。这些年来，他整天疑这个怕那个的，把点心劲都耗尽了。三条大虫是摆平了，可他自己也给弄得不成样子了。现摆着还有太子的事，也是个 磨命的活儿，弄不好还得伤筋动骨。看他原本那么一个浑不吝的人也被缠得焦头烂额的，萧何静心想想，自己当初没去争当那个沛公可谓是天照应。这种皇帝有什么当头！
萧何想得一点不错，不愧是个判断准确的丞相。刘邦虽然很想、却最终在沛县呆不住，硬起心肠委屈自己返回长安，就是记挂着太子的事情。
太子的事情弄出麻烦，要说也是怪刘邦自己多事。本来在十年以前，就是那次彭城的反霸之役大败之后，刘邦听从萧何建议，为了稳定后方，在栎阳立儿子刘盈为太子。这件事虽然做得很仓促，但是毫 无问题。问题出在最近几年。大汉王朝建立以后，吕雉是名至实归，加上母以子贵，做了皇后，可刘邦对她已是毫无感情，只是想到吕雉因为他的缘故，被项羽当作人质关了两三年，还念她的一份苦劳 。刘邦在外面早就有别的女人了。和项羽一样，刘邦看中的也是一个年轻的歌舞女，称戚姬，她很快就给刘邦生了个儿子，叫如意，戚姬于是就被称作戚夫人。在长年的战争生涯之中，只要有可能，戚 夫人总是随军，跟在刘邦身边。这虽然与刘邦身边不能没有女人的天性有关，可也表明了戚夫人对他的忠心耿耿。战乱日子不是好熬的。所以刘邦很记戚夫人这份情。倘若以前没有吕雉做老婆，戚夫人 肯定就是皇后了。这本是件没办法的事。可刘邦除了与吕雉无感情之外，偏偏他还看不中吕雉为他生的、当然也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刘盈。刘盈是刘邦做泗水亭长时生在沛县的。刘邦野惯了，很少在家， 刘盈一直和母亲在一起。吕雉刚强专横，强母出弱子，刘盈自小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善良仁爱，敏感内向，不像刘邦，倒像是个读书种子。在沛县时，见了咋咋呼呼的爹，刘盈亲是想亲，可又总有些怕 ，那时刘邦就被他这种神气弄得不耐烦。加上后来又出了逃命路中抛孩子那一幕，那一幕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的确有刻骨铭心的效果。所以后来刘盈只要见了他的这个爹，就会眼露恐惧之色，一起呆得 稍久，听见老爹横眉竖眼睛地骂人，尽管不是骂他，他也会身上筛糠，而刘邦也就在儿子的这种反应中，想起了自己不是东西。刘邦不习惯否定自己，所以他就不喜欢刘盈，时间长了他忍不住和人说， 盈儿这小子不像我，太不像了！这是真心的评价。的确不像。相反，刘邦喜欢戚夫人生的如意。如意常和他爹在一起，习惯了爹的作风，也学得性情张扬爽朗，率意自然，当然人也生得漂亮，人见人爱 。两个夫人，刘邦的感情票是投给戚夫人，两个儿子，刘邦的感情票还是投给如意。这就是一边倒。久而久之，刘邦就生出了换太子的心思。
刘邦生出这个心思，其实还有一层更严肃的考虑。原来刘邦日益深切地发觉，吕雉乃是一个心狠手毒的妇人，对于杀人，她下起决心来要比自己还快还坚定。这个女人对于“我的”这两个字有种特殊的 理解和准则。她一旦知道这天下都是我老公的，也就等于是她的，她就决不肯让任何一个别人染指。杀韩信，杀彭越，她都是遵从这个准则。这种老婆，用来给自己帮忙整理天下自然是再好不过，可刘 邦知道自己肯定要死在这两个夫人前头，那么到时候吕雉会如何处置戚夫人以及如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一点也不难找。吕雉即使已经是个老女人了，她也不会不懂得妒忌，她不会不利用手中的权力 施行报复。所以，刘邦不能不替戚夫人母子的性命担忧。他想了又想，觉得要保住戚夫人和如意儿，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换太子，即用如意取代刘盈做太子。这样等刘邦死后，如意就是皇帝，吕雉 再凶，也不至于凶到杀皇帝的份上。刘邦很快就下了这个决心。这次打英布时又中了一箭，刘邦知道自己命不长了，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就不敢在沛县住得太久，尽管他是非常想多住，甚至 想老死在家乡。
然而此事阻力极大。两年前刘邦揭出此意，立时遭来众口一词的反对。倒也不是吕雉的人缘特别好，而是刘邦的这一想法，犯了动摇国本的大忌。国君传位立太子，自古就有“立长不立爱”的规矩，长 子是当然的法定继承人。其实家族中也是如此。这样可以避免亲兄弟之间无谓的争斗以至于残杀。刘邦现在想凭他个人的好恶爱憎，以爱子如意替换长子刘盈，这就会给刘邦以后的政局埋下动乱根苗。 于是文臣武将，纷纷谏劝，闹得不可开交。刘邦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谏劝者们不需要更多证据，他们只需拿出大秦王朝灭亡的例子，秦始皇少子胡亥取代长子扶苏做了二世皇帝，结果秦朝不到三 年就完蛋了。前车可鉴哪！刘邦无话可说。大家都是出以公心，是为了他的刘氏江山好。刘邦当然也看得出来，在这件大事上他的兄弟伙们一点不给他面子，也不尽然全是出以公心。无论如何，吕雉是 嫁在沛县的媳妇，刘盈是出生在沛县的孩子，吕雉的妹夫是樊哙，她又因刘邦的关系，早就和萧何、曹参、夏侯婴等一班沛县的老兄弟彼此熟悉，有如家人。立刘盈为太子，是萧何提的建议，夏侯婴也 曾经救过刘盈的命。刘盈做太子做皇帝，吕雉做皇后皇太后，无论从地域、情感、利益各个方面，只会保持和加强沛县老哥们把握政权的特殊作用。当然，这对刘盈做二世皇帝也是极其有利的。所以在 这件事情上，公心与私心，或者说，刘邦的家族利益和沛县老哥们的个人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再添上古已有之的很有道理的规矩，刘邦可真是撼山易，撼刘盈太子难了。
可是刘邦不肯放弃。他一个打江山的皇帝，难道还不能保护自己的爱妻和爱子？于是事情就这么僵持着拖下来了。后来就发生了英布反叛。当时刘邦正被换太子的事弄得灰溜溜的，整天窝在床上百事不 管，可讨伐英布之事又刻不容缓，英布先破吴，再溃楚，势不可当。刘邦就道：“娘的，都喊盈儿那软蛋做太子怎么好怎么好，那就让他带兵去打英布吧，老子年纪大了，有病！”此时太子刘盈也成人 了。太子掌兵平叛，立个大功，也是为今后做皇帝打基础，此事对刘盈来讲，未必不是好事。倘若刘盈在一帮老将们的忠心拥戴下真的铲平了英布，刘邦再想要换太子，那可连话也说不出口了。岂知没 过两天，吕雉风风火火跑来，脸上虽是付哀求相，说出来的话却依然锋利。
吕雉道：“皇上，那英布你是知道的，他是项羽手下的虎将，勇猛得很，又会用兵。我们的这班将军，又都是皇上你亲自带出来的，他们也只肯听你的话。现在你要盈儿带他们，这不是叫羊羔带虎狼么 ！他们怎么会听盈儿的指挥！再说这不是等于长英布的志气吗？他要是知道我们只派个不知兵的太子去应付他，还不一口气冲到长安来了！”
吕雉这话说得有理。刘邦已得探报，英布对他的部将扬言说，要说打仗，项羽之后他只怕一个人，那就是韩信，现在韩信已被刘邦整死了，这天下再没有人是他英布的对手。何况刘邦也老了，没力气带 兵了，我们兵马虽少一点，可是打汉军还是没问题的。英布的话也有道理。英布说的和吕雉说的是一个理。英布这厮确实不好对付。
吕雉又道：“我知道皇上有病身体差，可这件事没别的办法，只有皇上亲自出马才行。皇上你还是御驾亲征吧，弄辆好车，你就睡在车上指挥，谁还敢不听！苦是苦一点，还请你看在老婆孩子的份上吃 点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