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又连忙称是。这时刘盈心里也开始犯疑了。这个爹今天似乎很不对头，突然讲开道理了！太奇怪！
刘盈就用心等爹继续讲道理。刘邦却道：“没事了，你走吧。”
刘盈今天闹了个完全糊涂。叫他进宫，却只对跟来的老人好奇。忽然让他见戚夫人母子，又说了些从来不说的太平常的道理，就叫走人。真是搞不懂。好在刘盈从来就没有搞懂过他的这个爹，再添一个 不懂，也不过如此。
刘邦呆呆看着护拥刘盈而去的四位得道高人的庄严背影，默默无语。戚夫人看不出老头子的背有什么好看，拉着如意就走。刘邦却叫住她。如意自己跑了。
刘邦指着老人的背影对戚夫人说：“你好好看看。换太子的事，搞不成了。”
戚夫人大惊。就凭刘盈身后跟了几个老人，就不能换太子啦？那咱们也可以拉他几十个老汉来跟在如意后面哪。
刘邦道：“你不知道，这几位老先生都有经天纬地的本领，有他们辅佐盈儿，太子就换不成了，我就是换了也没用。盈儿是羽翼已丰，动不了了。唉，戚姬，老太婆那一关，看来你是躲不过的了。”
戚夫人明白这句话的严重性，她立即痛哭起来。
看见戚夫人痛哭，刘邦心疼，头疼，连伤口也跟着疼。万般努力付流水，他也只好喝酒。闷酒喝得猛，酒劲上得也快，不要一顿饭功夫，胸中就觉得意气勃然，不可遏止。刘邦转着头四下看，见戚夫人 还在哭。她现在除了哭，还能如何？酒气却令刘邦头脑格外清晰，当下便道：“别哭啦！为这桩事情，我不惜得罪整个朝廷，得罪那个老太婆，得罪儿子，闹也闹了好几年。事情没做成，是老子本事不 够，可我的心力是尽到了，你我就安心认命吧！人生一世，有成有败，也就是这样了，哭有啥用！来，你跳个舞，老子现在就想喊几嗓子！”
刘邦说得很对。
戚夫人揩干泪水。戚夫人扭腰直身，人影一晃，就到殿中，双手一摆，舞姿立现。清爽利落本是她的风格。戚夫人跳的，是刘邦最喜欢的楚舞。戚夫人挺拔柔韧的身材，天生就是为楚舞预备的。翩翩袅 袅，徐徐漫漫，波起三折，浪翻彩云。大泽浩淼，巫山情怀，尽在举手投足间。舞得好，舞得好啊！
刘邦瞪眼看着，神游天外。他拉开嗓门就唱：
鸿鹄高飞呀千里万里，羽翼丰满呀纵横四海。
纵横四海呀令我叹息，虽有网罗呀无处安排。
刘邦就这么无拘无束抒发他的苦闷、无奈、牢骚还有感慨。他唱得激越高亢，威威凛凛，一遍，又一遍，那歌声震荡宫殿，穿瓦出云，在高天中徘徊。
刘邦从此不再提起换太子的事。这件事已经了断。输了就是输了。
三
刘邦情绪不好，身体不好，整天窝在皇宫里不见人。这种时候，也没人肯赶上门去讨骂。丞相萧何却等不得了，有一件事，他要奏准皇上才能办。萧何就进宫来见刘邦。
萧何不顾刘邦满脸的不耐烦，恭谨禀告道：“陛下，长安旧城破败，新建的宫殿和侯王府第，多在旧城之外，这就占用了不少百姓的田地，弄得他们不能生活，也不能纳粮交税，这是家国两伤。宫殿府 第不可不建，但是百姓的田地也必须设法补偿。老臣我有一个计划，就是把城东皇家上林苑里的荒地分配一部分给失地百姓。现在上林苑大部荒芜，野兽出没其间，人迹罕至。若是分一些给百姓开垦为 田地，不但可以解决长安失地百姓的生活，对皇家上林苑的整理使用，也是有利的。特请陛下批准办理。”
上林苑是旧秦留下来的皇家园林，面积极大，是供皇室围猎跑马的场所。据说秦始皇曾想把它一直向东延展到函谷关，并放养大批野鹿野马，那样围猎起来多过瘾哪。秦始皇把他的这个伟大设计向臣子 们推出，没人敢说个不字。当时只有一个专门陪皇上逗趣开心的弄臣大声叫好，他说：“好，太好啦！那么大的地方，可以养多少野物呀！今后就是万一有叛军打进关来，单凭那些野鹿野马，也能把他 们给踏灭了。好，实在好！”弄臣这么一起哄，秦始皇就发觉了自己的荒唐，遂按下此议不提。待秦末战乱一起，打仗打了十多年，人打人都觉得力气不够，谁还会跑去上林苑打野兽，所以林苑荒芜， 也就是自然之事。
萧何是丞相，他现在提出这一利国利民的方案，自然无可非议。如果上林苑不是背着个皇家园林的名义，萧何早就自己办理了，就是今天前来请示，他觉得也只是走一个过场。刘邦从来不关心这些婆婆 妈妈的事情。
谁知刘邦听了萧何的奏报，先是三分钟不说话，等三分钟以后他开口了，说的话更叫人惊诧。
就见刘邦突然发起冲天怒火，指着萧何就吼道：“萧何！你不要拿这些虚情假意的话来蒙我！你当老子不知道？你这家伙肯定是受了长安城商人的贿赂，假借利民，来打我皇家园林的主意！是不是？”
萧何张口结舌不能回答。他再精明，也想不到刘邦会这么看他。
刘邦鼻孔里哼一声，当下喝令侍卫把萧何绑起来丢到监狱去。
萧丞相被皇上绑了丢进监狱，此事震动朝野。可官吏们没有一个进宫去替萧何求情。因为他们经过讨论，得出一致意见，就是皇上已经病糊涂了，对任何事情，他现在只会反着听反着想，不求情可能他 还会消气放人，你去求情，他就会下令把丞相杀了的！于是朝廷上下，无声无息，静得连刘邦自己也觉得寂寞：怎么丢一个丞相进牢房，竟和丢一个大头百姓一模一样？
刘邦寂寞得只好喝酒。正喝着，一个皇宫侍卫慢慢磨上前来搭话。刘邦平常喝闷酒无聊时，也会和侍卫扯野话。来搭话的侍卫姓王。
王侍卫赔着笑脸道：“咱们往常都说，陛下最护着的就是丞相，哪晓得陛下前几天对丞相会发那么大的火。”
刘邦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道：“那是他自讨的。”
王侍卫就问：“丞相犯的什么大罪，惹您生这么大的气？”
刘邦不想和一个小巴拉子讨论这种大问题，便道：“他的罪大得很，说了你也不懂。”
王侍卫道：“咱是没文化，不懂道理，陛下可以教教咱呀，反正您现在也闲着没事，闲聊呗。”
刘邦一想也是，便道：“你知道吧，萧何他是个丞相。丞相是干什么的？丞相不光要替皇上出力，还要替皇上顶缸背过，要不然皇上怎么圣明呢？你说是不是？”
王侍卫道：“有意思，这些话咱可从来没听过。”
刘邦很得意，道：“老子可不是瞎说的。有学问的人跟我讲过，以前那个秦丞相李斯，他做丞相才做得好。他办事，办得好的，都归功于秦始皇，出了麻烦，包括秦始皇捅出的娄子，李斯全都揽在自己 身上。皇上的威望要紧哪！你说这李斯的水平高吧？萧何哪里比得上人家！”
王侍卫道：“陛下是说，丞相不肯替您顶缸揽娄子？”
刘邦气道：“我还敢叫萧何替我揽娄子？他不跟老子争功劳就谢天谢地啦！他为了让老百姓说他贤明，竟要拿我的上林苑去讨百姓的好！我看他就是受了贿！所以我要关他的监！想占老子的便宜，没门 儿！”
刘邦说得兴奋，连连喝酒。王侍卫站在那里呆呆地想。
刘邦喝了酒，就问王侍卫：“朕说的你懂了吗？”
王侍卫连连摇头，道：“咱闹不懂。嗨，咱就是没文化！”
刘邦得意道：“你说说，哪里不懂呀？”
王侍卫道：“咱就觉着，丞相为百姓谋福利，那是他的本份，陛下怎么会为这个事怪罪他呢？说丞相受贿，咱更不信了。咱是关中老兵，知道丞相管关中管了十几年了，他要是贪财，哪会等到今天才贪 ！还说李斯比丞相水平高，咱也不懂。咱关中百姓都说，秦始皇的本领大，他就是太骄傲才弄得亡国的。陛下刚才说，李斯专门替秦始皇揽娄子，那他就是故意让秦始皇骄傲，这不是在帮倒忙么，这算 什么水平高？”
刘邦被王侍卫这些不懂弄得发愣。他把王侍卫看了半天，突然又发起火来，吼道：“你他娘的是安着心来气我！快给我滚蛋！你再说，老子把你也关起来！”
王侍卫一溜烟跑了。
刘邦一个人皱着眉头喝闷酒，不时地唉声叹气。喝过一阵，他就喊人，说快去监狱传令，把丞相放了。
萧何从监狱出来，顾不上回家，也顾不上浑身脏兮兮，赶进宫来谢恩。
刘邦看见萧何蓬头垢面光着脚丫子站在面前，说些什么“谢陛下恕老臣思虑不周之罪”的话，连忙一挥手打断。
刘邦气呼呼道：“算了算了，别来羞老子了！你丞相是为民请命，是个大大的贤明丞相！我呢，我不恤民，不讲理，我刘邦是个坏皇帝，是鱼肉百姓的商纣王！我故意关你，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老子 有毛病！行了吧？”
这番话把萧何吓了个半死。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是检讨还是牢骚？是认输还是不服？是嫉妒还是嘲讽？似乎都可以是，又都可以不是。这家伙说话越来越玄乎了，怪不得可以做皇帝。
萧何简直是哀告了，道：“陛下，老臣肯定有过错自己却不知道，请陛下看在老臣跟随陛下半辈子的份上，明白给老臣指示出来，我也好改呀是不是？”
刘邦烦道：“娘的，你有什么错！都是老子的错！我指示明白了吧？”
竟有这种认错的方法！萧何不说话了，但是心也定了。
刘邦瞧着萧何鬓发斑白颤巍巍的老态，心生不忍，放缓声音道：“我最近心里烦，伤口也疼，胡乱怪罪你，你莫往心里去。赶紧回去歇着吧。”
萧何行过礼，就往外走。走几步又回头道：“陛下，身体要紧。别的事，能放手就放手。老臣现在也想清楚了，也不要盖大宅子，也不要置好田地。这样，后代子孙要是有出息呢，就会懂得我的教诲： 俭能安身，俭能安神。儿孙要是没出息，我留下的是些旧宅子贫土地，豪门势族看不上眼，反而能够保得住。嗨，稳当安定就够好啦。”
萧何说了这几句就走了。这不是臣子对皇上的话，这是老兄弟聊天儿的话。刘邦听得心里热乎乎的。能这么说话的人也没几个了。
自从出了萧何这档子事，虽说最后演成一场闹剧，有惊无险，百官却深切明白皇上现在就像只大老虎，自然谁也不来惹他。刘邦也觉得自己怎么变得像条疯狗，便也避免应事。萧何又居间使出全力替皇 上分忧，加上换太子的事情也烟熄了，朝廷上下倒也显得安逸太平。
闲暇之时，刘邦与戚夫人亦歌亦舞，自找快乐。如意早就被封作赵王，原来想换太子，留他在长安，此时刘邦也就挑了个忠诚梗直的大臣周昌做了赵国丞相，护着如意去邯郸就赵王位。刘邦特意吩咐周 昌说，朕死之后，皇后必欲加害如意，那时你要全力保护赵王，不要让他离开邯郸来长安。周昌领命而行。如此处置如意，很难说就能保险，这不过是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不过好歹也是一个办法，有 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刘邦对戚夫人就没办法。只要眼睛看见戚夫人，刘邦就会忍不住想，不知我死了以后，那老太婆会怎么整治她？而只要这个念头一起，刘邦就会心里抽得疼。戚夫人反而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气， 还在刘邦面前强自镇定，甚至强颜欢笑。这愈发弄得刘邦伤心。所以刘邦现在常常想起项羽的那首《垓下歌》。过去他会把这首悲歌唱成欢乐揶揄的调子。仇人的悲凄就是自己的欢乐，理所当然。现而 今他却体会到了歌中那种无可言喻的悲哀。“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刘邦发觉，自己的心疼，和项羽歌中的悲哀，竟然是同一种东西！项羽，盖世英雄！我刘邦，开国皇帝！可是英 雄加皇帝，却都保不住自己深爱的女人！这个世界也太奇怪了，太荒唐了，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话。男人总是要显得比女人强大，这样才能猎取到他所要的女人。可弄到最后，却又总是因为女人 ，让男人真心承认自己其实是人世间的失败者。所以刘邦又觉得做人实在没什么很大的意思，老天爷好像故意不让人笑到底。刘邦日日被这样一些情绪缠绕，病势自然只会加重。有时候他也会给自己打 气擦粉，说我这是大公无私，公而忘私，因公废私，为天下太平而不惜放弃自己所爱的女人，老子多么伟大！这种想法也确实让他获得一些心理平衡，否则他可能早就犯心绞痛而死盗恕W龌实劬褪且会 想，刘邦要不是天生会想，肯定做不成皇帝。
又是俗话说得好：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老天爷就是不愿见人安逸，包括刘邦，他可是天子呀。可知老天爷也是无私的。就在刘邦一面养伤一面为自己找平衡的时候，又有人给他来了个当头一棒。这人 就是他的光屁股老兄弟燕王卢绾：卢绾反叛了。
还是在打陈时，就有传言，说卢绾和陈有勾结。刘邦坚决不信，说这些话若不是胡说八道，就是别有用心，挑拨离间。卢绾不是韩信彭越英布，也不是陈，卢绾是我刘邦从小到老搅在一起的最好的兄弟 。大家都清楚，他的那个燕王，就是我念着兄弟情分硬塞给他的，要是论军功，他哪里能做王，做侯都够呛！他对我感恩都怕来不及，岂会谋反！不会，万万不会！老将们也都同意刘邦的不信，说卢绾 是我们沛县的老兄弟伙，不会有异心的。只有皇后吕雉不以为然，她说人都是会变的，特别是做了王侯，变起来更快。刘邦很气她，就说你不信，干脆叫卢绾自己来和你说！刘邦即派使节去燕国传卢绾 进京。可卢绾却称病不来。这一下让吕雉抓住把柄了。吕雉就要她的亲信审食其带人去燕国调查。不料卢绾连审食其都不见，还说皇后专门找茬诛杀异性诸侯王，韩信和彭越就是她害的，现在她又想趁 着皇上生病对我卢绾下手，我可不会上当。审食其得了卢绾此言，回来就向刘邦禀告。刘邦当然恼火。怎么能说韩信和彭越是被害的呢，单凭这些话，就可以定个反叛！恼火归恼火，刘邦却还是不信卢 绾谋反。仗着是兄弟伙，又是粗人，乱说些出格的话是有的，不能太当真。事情就这么没情没绪拖着。
这天刘邦在皇宫得到军报，说据匈奴方面来的可靠消息，卢绾的亲信张胜，现在做了燕国驻匈奴的专使，张胜过去确实与陈的叛军多有联络，燕王赞同张胜“养寇自重”的建议，他支持陈反叛，是担心 皇上如果早早打平了陈，会把矛头指向燕国。刘邦听得此报，脸色霎时变得赤红，大叫一声：“糟糕，卢绾真的反叛了！”顿觉胸中逆火攻心，肩上的伤口又迸出鲜血。
这个消息把刘邦打倒了。反了就得打，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刘邦一回过气来，马上下令调军进剿燕国。可这一次他自己是实在打不动了，就是躺着打也不行。所以只好要他的连襟樊哙将军做了镇反的统 帅，又封了自己最小的儿子刘建取代卢绾做燕王。
樊哙已经领命出征去了，刘邦却仍然被这件事弄得心烦意乱。卢绾竟然真的会对我不忠！我刘邦竟然会派兵去打卢绾！今后我还能相信谁！还敢相信谁！天下事怎么会变得如此古怪？这一个个的惊叹号 和问号搅得刘邦无法安睡，本来为换太子搞得花白的头发，一两天就几乎变作全白。
几天后，刘邦挣扎着起身，传令叫他的一班老伙计们进宫，他有话说。
刘邦坐在殿上，要他的伙计们围着他坐，好说话。他一个一个瞧着眼前这班同过生死的部下，有萧何、夏侯婴、周勃、郦商、靳歙、灌婴、吕泽、陈平、随何等等。樊哙领兵走了，张良告病，曹参在齐 国，另外还有几个缺席的。这是他刘邦打江山守江山的核心班底。
刘邦疲倦的眼睛扫一眼众人，叹出一口粗气，就道：“这几天睡不着，心烦，肩上的伤也痛。心里想，大概老子活不了几天了。趁着还有口气，有些话要赶紧跟你们讲，就把你们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