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还没调整过来的缘故,童童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琢磨着自己家要重新装修了,家具什么的现在已经不时髦了,对了,就按照卫淇奥纽约的公寓的风格来装修。
“咚咚”的轻轻敲击,童童从床上跳下来,是妈妈站在门口;她粲然一笑,调皮的道:“张老师请进!”
端着咖啡的妈妈走到桌子边,一边放下一边看着女儿:“就知道你还没有睡,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吧?”
“妈,你比我爸有素质多了。我爸进房间可是从不敲门的,要知道他女儿成人了咧!”童童亲亲热热的抱抱妈妈。
十九岁的女儿正是美妙无比的好年华,像花苞一样娇嫩,又像小树苗一样挺拔。她的肌肤如同抛光的美玉,是从里往外的泛出健康而生动的光泽,肢体苗条而有力,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张教授唯一可惜的就是女儿一头长发包括眉毛都染成所谓樱桃红,固然时尚,但长辈看来不免有点浮躁了。
张教授摸摸吴雨童的头发:“说说吧,这次心血来潮是为了什么?打算怎么办?”
妈妈总是这样,轻言细语却比爸爸的拍桌子更直击目标,童童撅撅嘴,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玩:“人家还不是想你们了,何况机票打折,这不就回来看看你和爸爸。”
“可我怎么听说你是追着卫淇奥一起回来的?”妈妈似笑非笑的。
童童大叫一声:“谁造的谣!我会追着他吗?还不是刚好顺路,他正好也回来。妈——”童童马上撒娇的搂住张教授的胳膊“要是我一个人回来你就不担心吗?现在坏人可多了、飞机上都有下迷药的!”
但妈妈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慢悠悠的道:“好了,那现在看到我和你爸爸一切都好你也可以放心了。那边还在上课,我给你订机票回去。”
“不——”童童大叫,卫淇奥说他不会再呆在美国了。
妈妈看着自己,眼神是那么犀利:“说实话吧!”
舒小慧曲着脚蹲在椅子上,电脑开着她却没有看,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出了神。小时候写作文“雨声好像春蚕吃桑叶一样”是例句,可真的是一样呢,春雨声那么柔和,好像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心里,焦躁而坚硬的心也慢慢放松。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舒小慧就特别喜欢《锁麟囊》的这一段,尤其是王吟秋的唱腔,百折哀婉中特别孤寒凄寂。舒小慧曲着脚蹲在椅子上,电脑循环着这一段如诉如泣的唱腔她却没有听,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出了神。
舒小慧双手抱膝,头偏在膝盖上想着家乡,她的老家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小城,山水相依,不失去淳朴的自然本色。周边小山丘上种满了茶叶、桑树,竹子,春天里小孩子们把养蚕都当成习惯,就放在文具盒里,上课时也拿出来玩,男孩女孩都一样;她想着很快就是放风筝的时节了,小时候都是爸爸给她做的风筝,两根竹蔑交叉就能搭个燕子的骨架,糊上写大字的毛边纸就好,讲究点的再用报纸剪成两条粘成尾巴;风筝飞得又高又轻快,自己也以为能像那只风筝一样飞到云里面去,去看那小县城外的大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回忆往事时眼神柔和,嘴角带笑,醒过来的卫淇奥不知不觉看呆了,也忘了叫她。
她想事情的样子真的好像变了一个人,就像蝴蝶从那个灰暗的茧里飞了出来,展开满是美丽光晕的翅膀,流离着氤氲的色彩;她摇摇头,好像在提醒自己做梦时间已经结束了,该回到现实了;她眼睛一垂,那蝴蝶收拢了翅膀、抱着那短暂的绚丽流光重新回到茧里,继续沉睡。
舒小慧放下腿,转头看见卫淇奥一双猫眼,不太强烈的光线下是安静的棕金色,带一点点神秘,她愣了一下:“你醒了?”
他一边应着一边坐起来:“几点钟了?”感到骨头有点疼痛,而且有点凉气入骨的感觉。
“九点。”舒小慧看看电脑上的时间“饿不饿?”
“你吃了吗?”他看着她起身,并且注意到下午自己睡觉时她已经把房间收拾过了,意外的清爽。
“吃了,你以为我会等你?”天知道她啃了一个苹果就做了晚餐,从何时开始舒小慧就已经不吃晚饭了,不为减肥却纯是因为经济。
舒小慧身影没入暗处,马上又转回来,卫淇奥一看不禁绝倒,两个馒头还有一袋涪陵榨菜。
“盒饭你不吃,面条中午吃过了,我去买了馒头来。”
“你明天就回家吧?”舒小慧觉得男生吃东西就是利索,几口就没有了“你刚回国就乱跑,你爸肯定要发火。”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都二十四了。”
“你要算实数,你年底才过生日,现在还是二十二!”
“有区别吗?”意外的高兴,她还记得他的生日。
如果在以前,舒小慧一定要接着跟他辩论一番,可现在她好像大人不屑陪小孩胡闹一样直接说:“我也没时间搭理你,你看我这里这么小,我明天还要加班,实在是不方便。”她语气那么冷淡、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派头。
卫淇奥抬起头来:“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我很讨你厌吗?”
舒小慧咬了咬嘴唇,轻轻道:“既然你叫我姐姐,你就要听姐姐话。”
沉默了一会他道:“好,那我明天回去。”卫淇奥望着她,一双眼睛几乎完全变成深色,乌沉沉的看不出内心,他接着又加上一句“那以后我来看你你不准拒绝,你还要做饭给我吃。”
到了休息时间他死活不肯让舒小慧睡沙发,坚持她睡床,“姐姐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怎么着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让女人睡沙发?”
为了成全他的男子汉气概舒小慧只好爬床上睡了,沙发太小,他那两条长腿根本不能完整展开,只有一床被子他当然不肯盖,于是舒小慧翻出什么毛毯、棉袄给他胡乱垫着盖着,他一翻身东西就往下掉。
黑暗里卫淇奥不停变换着姿态,他每转一次身头都会在扶手上碰一下,发出响声。
“你说你这是抽什么风啊!”舒小慧听到他又是“呯”的一声终于长叹一声“自己家里那么好的条件不住,要跑这里来受罪。”
原来她也没有睡,卫淇奥一时之间只觉得千言万语,却张口又无言。
“姐姐,换个房子好不好?”卫淇奥终于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我出钱。”
舒小慧沉默良久,说:“不用。”
“可是我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难受。”他的声音听起来诚恳。
“我觉得挺好的啊,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混得很惨呢?”舒小慧的声音很平静,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看着朦胧一团的屋顶,她一字一句的。“我自己挺满足的,挣的钱少但是够花,公司小但是人际关系简单。真的,小卫,你别为我操心了,我现在真的很满足,要是有什么改变我反而不习惯了。”
“你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
舒小慧失笑了:“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是叱咤风云的女强人、精英?”于晶晶也总是一脸沉痛的说小慧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每个人刚开始都会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都能成为金字塔的塔尖,其实绝大部分人最终都是平庸的。”
卫淇奥不语,舒小慧说得虽然有理,但他并不认为平庸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平庸的精神面貌,他总记得当初她的意气飞扬,那仿佛什么也压不倒的青春锐气。
“姐姐,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找男朋友呢?”他突然又换了一个话题,舒小慧仿佛被敌军的狙击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支吾了半天却没有支吾出一个完整句子。
“难道你还一直难忘你那初恋情人?”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半是真一半是玩笑。黑夜是最好的掩护,只有声音而看不到眼神表情。
“没有啊,他已经不知道丢到那个记忆的角落了,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谁说我一直没有找啊?只是革命始终未能成功,同志一直在努力而已!话说单位人送外号相亲女王,去年十二月我最高记录一个星期相了八场了亲,一天一场,还有上下午场。”舒小慧突然有一种欲望,既然有黑夜的掩护,她就很乐意把这些年坚持扮演的一个洒脱、轻松自如的都市独立女性形象的重重剥离,甚至期盼他被她的真面目吓到。
他好像在笑:“那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不知道。”舒小慧仍然看着屋顶,好像在为自己解答着,那些相亲男士对她第一面印象都尚好,觉得她清秀,文静,一副安于家室的模样。
“我无法跟人相处,谁来追求我都很容易,可我跟谁都呆不长;我总是在最后会无缘无故暴走,我最多能坚持一个月的淑女形象,没有人受的了我。”
她的声音平板没有一丝起伏:“我也曾和人认真交往过,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最后还是弄砸了,再好的男人都受不了我的歇斯底里。”她的心里有一个黑洞,很深,但她不怕让他看到她最黑暗低俗的一面;那黑暗中被困住的兽,没有出路的绝望,歇斯底里是无法诉说的压力。
他很久没有说话了,舒小慧想她要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刚刚想闭上疲倦的眼睛却听见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轻柔得像蝴蝶的翅膀:“姐姐,既然你说谁来追求你都不拒绝,那现在我来追求你好不好?”
“不好。”舒小慧几乎是没有意识的脱口而出。
又是“为什么”,他们之间太多为什么了,为什么他们会相遇?为什么她要因为他而遭遇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