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的死讯传到国内,卫汀坐在座位里半天都没有动弹,卫淇奥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根本没有听到。可是看见父亲的眼睛,就知道自己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
卫汀这样双目发直的坐到五个小时后,李文媛终于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才让他僵板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眼睛缓缓合上。
把父亲放到床上后,卫淇奥走出房间,对舒小慧说:“我今晚陪爸爸,你好好陪妈妈。”
李文媛摇头:“我和你一起陪你爸爸。”
卧室里那张高大的有支柱的床,卫淇奥小时候可以在上面捉迷藏,这也养成他以后睡大床的习惯。那象牙白的床品在夜里闪着模糊的光,有些浑浊,像即将融化的雪,老人的白发。
卫淇奥坐在床边,看着爸爸。妈妈在沙发上睡着,舒小慧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肩也朦胧睡了。
父亲有多重视家庭血脉,是大家都知道的,何况是从小分离的三叔,本来父亲就觉得欠缺了他,现在最小的三叔反而先去,一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卫清的遗体已经从哈巴罗夫斯克运回圣彼得堡,还有他的大儿子安德烈,俩父子是同时遇害。卫汀到达时已经封棺,卫涟不想让哥哥知道老三尸骨不全,那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抚棺的一哭,痛断肝肠。记得弟弟离开时,还只是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婴儿;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尽到教养的责任,已经觉得愧疚,为何还要让他们兄弟暮年不能相聚?
舒小慧抱着兰兰,四岁的小孩,就跟着大人一起长途飞行,参加的还是一场葬礼。但卫淇奥要她带着兰兰,一是父亲一定愿望家族全体来送三叔;二是现在只有用兰兰去提醒卫汀,他还有个孙儿,生有可恋。
因为她和卫淇奥没有办过婚礼,所以这场葬礼反而是舒小慧第一次见到全体的卫家亲戚。
卫涟,卫湘,卫漓,卫江江,还有他们各自的孩子。纵然大部分和卫清已经没有太多关系,但卫汀要求之下都从世界各地赶了过来。
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们如同阴沉的影子一样,东正教的教堂有着一种特别的魅力,如果你是游客,会觉得这是童话里的建筑;但如果你是身在其中参加仪式,精神脆弱点的有可能崩溃,它的张力莫名。房龙形容它们是如同精神错乱的人做的梦。
舒小慧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浓郁的香料味熏得她脑子昏昏沉沉,可她又不敢离开,她一句俄语也不懂,只好坐在座位上。
大概是她脸色实在难看,卫八姑娘带她去庭院透透气。
“校长太伤心了,他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舒小慧和八姑娘说着话,嫁给卫淇奥已经这么多年,孩子都四岁了,她还是习惯叫卫汀校长。八姑娘也不在意,耸耸肩:“大伯就是这样,他人特别重感情,特别古板,有什么事又会先责怪自己,这样最伤身了。”
圣彼得堡的天空一样阴霾,和这个不幸的事情一样让人黯然神伤,八姑娘看着天空又说:“也许就是大伯的言传身教,他们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这样。”
她看着舒小慧,毫不掩饰一丝羡慕:“同胞手足、妻子父母就是他们最重要的东西。所以能做他们的家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舒小慧承认,那么有条件的卫家的男人们,真的是非常重视家庭,这和卫汀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尤其是他们三个。
“你也知道我爸爸其实不是卫家的,可大伯对他一直和自己的亲弟弟没有什么区别。”八姑娘有点伤感的道“所以我们家的孩子心地都还是善良的,都愿意自己吃亏,尤其是大哥。”
舒小慧只觉得对卫汀,似乎又更亲近了一层。如果没有这样的父亲,也不会有这样就是对平凡如许的她也呵护至宝的卫淇奥吧?
突然一阵巨大的喧哗,舒小慧和八姑娘惊慌的站起来。
开始卫淇奥要她把兰兰带出来她还不太愿意,现在舒小慧无比庆幸这个小孩跟在了圣彼得堡。
卫汀在教堂里晕了过去,直接送进了医院。
卫涟抱着小孩,贴着重症监护病房的玻璃一声声的喊:“哥哥!哥哥!你看在兰兰的份上一定要坚持住啊!我们对不起你,可你看在兰兰的份上一定挺住啊!不关你事,是我们不好!哥哥,求求你了!”
卫汀听不到话语,可眼睛看着孙子竟也露出一丝眷恋的光,泪水潸然而下。
舒小慧惊疑不定,医院走廊上卫安然和卫殊琰脸色灰白,卫淇奥抓住她:“小慧,你现在先什么都不要问,回家之后我再解释给你听。”
舒小慧和李文媛、四叔五叔这一部分人先行回国,其他的男人们说是很快就回,卫汀一出院就马上回来,兰兰也留在圣彼得堡。
每次打电话过去卫淇奥的声音很疲倦,叫她不要担心,小孩有人照顾,爸爸身体也渐渐好了。
结果一拖是两个月。
卫六和卫七开车去接,飞机上下来的卫汀微风拂过,已经是满头白发。不见二叔和两个哥哥,舒小慧接过卫淇奥手中的儿子,用眼光问询着他,他微微摇了摇头。
征求了卫清孩子的意见,把卫清还是安葬在俄罗斯妈妈身边。卫汀说这样也好,妈妈也有人陪。
兄弟从此相见无期。
舒小慧看见卫汀骤然的衰老,心里也是难过,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这位沉默又骄傲的老人,已经把自己隔离开太远了。
今天当然是大家都回小院子,卫淇奥有种莫名的紧张,他抓住舒小慧低声说:“待会爸爸也许会跟你说一些古怪的话,你千万别答应。”
舒小慧从来就不擅猜谜,差点憋疯。
晚上安顿好兰兰和李文媛时间已经很早了,尤其兰兰不好打发,小孩第一次离开妈妈这么久,很是依恋。
舒小慧依言来到卫汀的房间,进门后大吃一惊,卫淇奥跪在父亲床前,头也不敢抬。她条件反射般也想跪下去,卫汀阻止住了她。
“校长---”舒小慧结结巴巴道,她和卫淇奥结婚这么多年,她依然按照习惯叫卫汀校长。
卫汀靠着枕头,满脸的消沉,他说:“小慧,你和卫淇奥离婚吧。”
“校长!”“爸爸!”
她和卫淇奥同时开口,只是一个是惊讶,一个是哀求。
“你住口!”卫汀冷淡的对着儿子,卫淇奥不敢做声了,这次父亲是真的伤心了,所以他不敢有任何辩白。
“小慧,以前我还对你有偏见,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是我们家这个混账配不上你。你是好姑娘,不要被他害了。”卫汀的话诚恳又歉疚,舒小慧摸不着头脑,看卫汀又不像开玩笑。要说卫淇奥祸害她,那已经害了她这么多年了,现在三十多的她,离开卫淇奥又能到哪里去找好人家?
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卫汀又说:“我会要他把东西都给你和兰兰的,他也永远不再见进我的家门。”
“啊!!”舒小慧吃惊得叫起来“校长,他到底做什么了?你要和他断绝关系?”
卫清死于哈巴罗夫斯克的黑社会火拼,尸体被密集扫射后残破不堪。哈巴罗夫斯克作为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和关贸城市,暗流汹涌,他和卫涟做得早,胆子又大,以前倒卖过军用物资。
卫清的两个儿子金发碧眼,看不出有一点中国特征,做事更有本地人优势,更加贪图暴利,做清关生意,做违禁品,还涉黑。如此在卫清和安德烈查看到达的一批集装箱货时,被以为是军品,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在教堂时,有人来告诉科里亚那边的调查结果,被俄语烂熟的卫汀听了个一清二楚,瞬间晕倒。
黑社会,走私,枪杀,这些字眼卫汀最多在陪妻子看港台片时接触到,从来没有想过会和自己家人有什么联系。知道自己家人竟然做着不法的事情,怒急攻心。后来卫涟说如果不是每天都抱着兰兰去看爷爷,只怕就回不来了。
俄罗斯这边的侄儿受的教育不一样,从小又未谋面,卫汀只能竭力劝他们不要继续这种危险的事、造成更大的遗憾。
而对于卫涟,他是连指责的力量都没有了。当听说卫安然的妻子玛利亚当年也是因为和俄方黑社会起冲突而去世的卫汀又住了一次医院。
卫安然和卫殊琰听到大伯说从此断绝来往,面如死灰。
卫汀意志消沉,说自己从小抚养他们,既然他们变成今天的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养不教,父之过,他没有资格责备他们,只是以后不用再来往了。
“包括卫淇奥。”他的话让大家又大吃一惊“免得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都如此的有本事,总嫌大人的想法是迂腐,你们就按你们的喜欢去做吧。”
卫安然和卫殊琰急切的为卫淇奥辩护着,说如果不是因为小九,他们只怕会一条道走到黑,卫汀只是摇头。
他想起这些孩子们那些挥金如土的生活,那些车,那些楼房,突然感到强烈的恶心。
“就算卫淇奥没有去做非法的事,可他做生意就完全没有用一些手段吗?他既然和你们想法是一样的,有了犯罪的想法,迟早也会去犯罪。”
父亲的话简单幼稚到了好笑的地步,但卫淇奥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他现在年纪越大越理解父亲,他是那种传统的中国旧式知识分子,清高,倔强,迂腐,甚至是简单又幼稚的。但他们又有着一些珍贵的东西,是上千年流传下来的美好东西。
而且这次三叔和堂哥的去世确实对父亲刺激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