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场面一时冷住,远处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青儿姐姐,青儿姐姐——王爷回来了,让苏郎君快些前去——”
青儿眉眼一冷,斥道:“如此慌张作甚,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说完,她朝苏日辰躬身道,“王爷有请,还望苏郎君快些前去。”
苏日辰与三位面色各异的娘子施礼拜别后,在三人诧异加疑惑的目光中离去。
路上苏日辰犹疑不定,景泰入宫不可能折回得这般快,莫非又发生了何事?
她着急,青儿比她更着急,一双脚按耐不住地走得比苏日辰还快。
苏日辰若有所思的停下脚步,但见青儿匆匆超前几步,忽然一愣,回眸诧异道:“郎君?”
苏日辰放慢了步伐,缓缓走到青儿跟前,盯住她焦急的眼,道:“六郎入宫,究竟所为何事?我和他这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京都,他不顾失仪,未曾沐浴就觐见圣上,如今折回得这般快,想来青儿你知道些什么?”
苏日辰本以为自己不会问青儿,可此刻但见青儿着急,她不得不问。
青儿神情一肃,沉吟半晌,斟酌着景泰之前吩咐自己的话,身形往下躬了躬,道:“郎君应该知晓王爷有一胞妹,乃是娴昭公主。多日前宫中闹鬼,娴昭公主被吓得病发,陛下大怒,发旨请了诸多高僧和法师前去捉鬼,可——可毫无结果。王爷担心娴昭公主,是以才急忙赶入宫中。”
宫中闹鬼?
苏日辰沉吟。皇宫内院,宫女内侍万人之多,再加上侍卫上千,如此大的地方,说是闹鬼,这鬼竟不惧怕这么多人的阳气,胆敢冒犯帝姬之尊?她可不相信有这么笨的鬼,连她都不信,却不知景泰是否相信。
两人一路来到景泰的住所寿心阁,只听里面毫无人声。
青儿和苏日辰对看一眼后,只听门吱呀一响,景泰的侍卫芮詹端着一个木盘走出来。见到她们两人,芮詹脸色有些灰暗,道:“王爷请苏郎君入内。”
青儿往后退了两步,苏日辰脚步不停,推门入内。
室内并不暖和,景泰却穿的颇少,他似乎刚沐浴过,头发还有些湿,随意地披在脑后,也不曾束起,与往日的矜贵相比,多了一抹温柔。
景泰正跪在桌案前作画,一笔一划,一颦一笑,细如发丝,粗如眉梢。
作画何须视人,有心,人自在心中。
听到苏日辰的脚步,景泰并未抬头,仍是沉浸在作画之中。
自小,寿王景泰的人物画就响彻京都,备受各位画师的推崇。苏日辰也记得当日唐媛成亲时,他于门外不过寥寥数笔就将唐媛的神韵勾于笔下。
他这番认真,画的却是什么?
苏日辰凑近一看,但见他笔下是一匹浅黄色骏马,马上坐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娘子,她左手握缰,右手揽着身前的一个女娃娃,那娃娃生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在他笔下,整幅画线条匀细而流动,犹如蚕丝,神态栩栩如生,韵律之美十足。苏日辰忍不住想喝彩,可看着神情如此谨慎的景泰,她却不敢出声打扰。
他姿态虔诚,如同画着他心中最神圣的所在。
这是一幅游春图。除了这对显眼的母女之外,画中还有几骑,似乎是侍女和阿姆。但见这些画中人物外部特征鲜明,个性突出:有人矜持,有人放松,有人紧勒马缰,有人举手扬鞭,有人顾盼欲言,有人目视前方。
人物在一致的行动中有各不相同,甚至几匹马四蹄动作的安排都在围绕主题,同时又不乏变化。
除了这些之外,旁侧再开一篇,画的是郊外的湖光山色。他运用圆劲的线条和浓艳的青绿色彩,生动地展现了大地回春的明媚景色及有人在山水中恣意游玩的情景。
“好画!”苏日辰实在忍不住赫然出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景泰笔下一顿,望着画中之人,眼中滚动着复杂的情绪。
可站在苏日辰的位置,丝毫看不到景泰脸上的神情,她以为打扰了景泰,正要出言道歉,却见景泰缓缓搁下手中画笔,抬眼对她道:“十郎可记得马车中的那面双鸾花鸟镜?”
苏日辰点头:“六郎曾说那是你妹妹娴昭公主所赠。”
“娴昭——娴昭——”景泰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苦笑道,“阿耶希望她可以端庄贤淑,竟不料她却无法长大——”
苏日辰愕然。
什么叫无法长大,人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高大魁梧的郎君,或者身形窈窕的娘子,不都是长大吗?娴昭公主也是天之子,怎么就无法长大呢?
苏日辰有再多的疑问,也不曾开口,只因为眼前的景泰看起来太过萧索。
她拣了另外的话:“六郎未曾入宫?”
“阿耶闻我赶回,吩咐内侍省告知我娴昭已无大碍,令我明日再行入宫。”景泰此刻已没有精力去纠结为何苏日辰会知晓此事。从神医谷到京都,这一路奔波和担心,让他的身体已有些难以负荷。方才沐浴之时,若非还惦记着为娴昭作画,他怕是早已沉入梦乡。
看到苏日辰的目光停在画上,景泰幽幽道:“娴昭如今十四岁,却从未离开过皇宫。她总是问起颛国各地的风土人情,上次要我为她画一幅游春图,十郎且看看,此画如何?”
“自然好!”苏日辰诚心诚意地回答。
她心中涌起无数感想。
二娘言谈间曾表达过对外面的向往,神医谷的小痣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如今身为天潢贵胄的娴昭公主居然也想一窥天下。
颛国大兴儒教,是以三纲五常的观念深入人心。三纲是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要求为臣、为子、为妻的必须绝对服从于君、父、夫,同时也要求君、父、夫为臣、子、妻作出表率。五常即五典,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其中,女子的身份地位已经表露无疑。
这天下如此大,女子如此之多,身为豪门望族之女,须谨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戒;身为贫寒家之女,纵然抛头露面可以得窥俗世,也不过是管中窥豹,整日辛苦劳作,谁有心思去遍赏美景。
女子的身份将她们圈禁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不得呼吸也不能呼吸。怨不得师父随大师父游走天下时,无论如何也不愿脱下男装改换女装,许是只为了那豪爽饮酒大笑时的自由吧。
苏日辰的手缓缓移在画纸的边缘。
画中人神色闲适,眼中的喜悦和放松之情皆溢于纸上。景泰他的画,不仅画出了人物的外貌,还画出了人物心中的渴望,渴望着天大地大的自由和逍遥。
苏日辰心中发酸。比起她们,自己似乎又幸福得多,在江湖中刀光剑影有大师兄的保护,虽然无法如唐媛般享受俗世女子该有的幸福,可她却能获得纵马奔驰,游走天下的自由。
人生不就如此吗,有失必有得!好在每个女子对生活都各有所求,只要过得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好——
“这画真的——”苏日辰抬头看向景泰,却发现他右肩已靠着右侧的软榻,右手支着下巴,竟然睡着了。
纵然睡着了,景泰仍是一脸倦容,苏日辰跪坐在他身侧,仔细端详起他的脸。
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似曾相识。可后来相处的久了,似乎又感受不到那种相识的感觉。可从上一次陪他入宫,苏日辰知道,她的身世与那个偌大的皇宫息息相关,这景泰久居皇宫,若说两人相识那也是正常。
那么,她究竟是谁呢,当日在耳边回荡的阿娘的声音,又能证明什么呢?
想着这些的苏日辰,竟然发起呆来。
寿心阁是寿王府的禁地,除了景泰的特许之外,也仅有几个心腹可以入内,是以周遭十分安静,偶尔只有几声鸟鸣传来。
天渐渐黑了,景泰一觉昏睡,苏日辰就对着他好看的脸,回忆起过往。她将銮铃放在手中,慢慢摩挲,眼中露出怅惘之情来。
许是之前被吩咐不许打扰,一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就连方才守在外面的青儿都不知了去向。
苏日辰觉得累了,将身子伏在那幅画旁侧的案上,傻傻地看向窗外。她却不知,窗外不远正有两个黑影飞檐走壁,敏捷地潜入了寿心阁。
寿心阁中花草满园子,藏匿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空中花香拂动,沁人心脾。
那两个不请自来的黑影中,一个黑影兔起鹘落间,已倒挂于西堂檐下。
另一方黑影四下探去。放眼望去,但见整个寿心阁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似乎无人居住。那黑影有些疑惑,侧耳倾听阁中动静。蟋蟀的歌唱声,不知名的虫鸣声,再加上风吹枝摇声,隐约有人的呼吸声。
黑影锁定呼吸声的方位,一路小心潜行过去。潜行途中,黑影屏气,手悄悄移向背后。那里贴身背着一把阔口大刀。
一声鸟雀的叽啾平地而起,又戛然而止。
黑影身形一震,左手一横,一柄阔口大刀已砍向背后风声。
但背后,并无一人。
黑影一惊:鸟雀声乃是同伴暗语,戛然而止定是遭人截杀,是谁竟能一招杀了同伴,这寿王府有此等功力者已被调虎离山,莫非还潜有高手,可那些情报中并未提起此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