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慈云很瘦,他的画也很瘦。
何谓“瘦”画?刚健、奇崛、清逸是也。
初识葛慈云,是在去年夏天一次与内地访港文艺家交流的聚会上。
他绕过好几张台桌挤过人墙,捧着一本画册谦恭地送给我。当我的目光落在画册封面上时,双眸仿拂被蜂螫了一下,倏忽被一粒火星灼痛了。
这是一幅令人震栗的画:一名侠士,散发披肩,抱臂而立,眦目向上,射出鹰隼般沉鸷的眼光,头顶是黑云压城的光团,混沌迷离,呈现一种窒息、毁灭、藐视、突破的意蕴,有着冷透须眉、痛切肌肤的撕裂感。画名:《天界》。我立即对眼前这位文弱的青年刮目相看了。可惜那天未及细谈,第二天他便随访问团返回内地去了。
那次匆匆一晤,别后音讯杳杳。我以为这短暂的情缘已随风飘逝。
不过,在夜阑人稀之际,我仍时常翻阅他的画册。盖因无法忍受生命中的静寂和喧闹时,我希冀从艺术中获得心灵的战栗。葛慈云紊乱的、狂躁的块面线弦所营造的墨彩世界正堪聊藉,让我感受生命之轻、人生之痛。这就使我记忆的心版上偶尔也会显现出他那瘦弱的身影来。
去秋某日,突然接到葛慈云的电话,令我既感意外又觉惊喜,一番寒暄之后,他盛意拳拳邀我到宁波一游。我欣然应允,束装就道,前去会他。
抵甬城,葛慈云约了几位朋友设宴为我洗尘接风。席间,大家交谈甚欢。我发觉他和我一样,烟瘾很大。我时常烟不离手,想不到葛慈云也是一根接着一根地吞云吐雾。我自病难医,但仍出言劝他少抽一些。
他说,他喜在夜间作画,经常挥毫达旦,在漫漫长夜、无尽的孤独中,唯有烟是他的伴侣。说到孤独的感受,我默然缄口了。诚如吴冠中所言:“艺术诞生于艺术家的孤独。”长期熬夜和与烟为伴,无怪乎他瘦成一竿竹,面有“烟火色”了。此外,我还发觉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就颇令我感到诧异,他瘦弱的外表和文静的个性,与他笔下的人物相去甚远,反差甚大。葛慈云所写人物,多巨状诡怪,笔力贲张,“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或独立荒原,或啸傲烟霞,或横眉冷对,或仗剑睥睨,一轴素笺,满幅苍凉,有载不动的遗世孤立,冷峭峻拔。这在读到他的《黄昏》、《左剑》、《秋江》等作品时,便强烈地感受到他“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的笔力。我不知道,他那单薄纤弱的体内,何以装了那么多沉重的历史积淀和人生感悟。
除人物外,葛慈云亦擅写花卉。他的花卉如秋菊、风荷、紫藤、瓜果等,很讲求“笔墨”,用笔粗犷,墨色华滋,构图疏密有致,浓淡与枯涩得当。在严格推敲和信手涂抹的色块与线条中,流动着疏放野逸的韵致。明代莫是龙《画说》指出:“古人云有笔有墨。笔墨二字,多人不晓,画岂无笔墨哉?但有轮廓,而无笔法,即谓之无笔;有笔法而无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读葛慈云花卉,颇见其运笔敷墨的冷静与娴熟。
翌日,葛慈云带我去参观他的画室。我们驱车来到江北区的一座工厂大厦。登楼,走进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厅。厅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桌,上面狼藉着笔墨、砚台、水盂、颜料。地上散落着数十幅画稿。左边厅房,是他的起居室,内里除了一张简陋的木架床和一摞被褥外,别无长物。
他家在宁海,为了不受干扰,静心作画,他寄寓此处。十数个寒暑,他摒喧嚣于窗外,拥一室清幽,耕耘砚田,陶泳墨池。经常一杯浓茶,几片面包,充饥果腹,搦管不辍,过着迹近在深山老林悟惮修道的苦僧生活。他甚至连近在咫尺、名闻遐迩的甬城名胜天一阁也未曾涉足。直到这次陪我一游,才一睹名园方泽。游罢赋归,临出门,不忘在天一阁买一刀宣纸,挟在腋下,连声说:“收获甚丰,不虚此行!”不知是指天一阁的胜景抑或是他腋下的宣纸。
艺术需要虔诚的奉献,需要执著的追求,需要坚忍的孤独。吴冠中说:“艺术家无计逃离孤独,孤独是艺术家的影子,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都可以清晰地发现它。没有亮光的时辰,它藏身于艺术家的心灵,用尖利的牙齿,咬噬着这最柔软、最敏感、最疼痛的地方,使它血流不止。”
但是,这影子,这鲜血,却是艺术赖以生长的庇荫和养分。由此可见孤独不仅是艺术家的命运,更是艺术家的幸运!孤独是上帝对艺术家最噱慨的馈赠!葛慈云刚届不惑之年,未来的路还很漫长。但我相信他已接受了那份“上帝对艺术家最慷慨的馈赠”,得到了缪斯的眷顾。
1965年,葛慈云出生于浙江宁海一个泥水工匠的家庭。自幼家贫,一家七口依靠父亲菲薄的收人维持生计。但他天赋聪颖,酷爱画画。八岁时,他看到后屋娘舅古老大床上的风景画很漂亮,琢磨着很想把它画下来。他把心思悄悄告诉了外婆,外婆十分赞赏,颤巍巍地拄着拐仗,捧着油灯,替小外孙照明。葛慈云跪在床上,端着自制的画板,一笔一画地勾勒着床上屏风中的风景,自此他蹒跚地走了这条孤独的艺术之路。
为了支持他学画,全家节衣缩食,硬是抠出钱来替他买纸笔。葛慈云说,比起同乡著名画家潘天寿小时候,他的条件已算很不错了。是的,小时候潘天寿的“文房四宝”是纸为方砖块,笔为棕榈丝,墨是锅底灰,砚是大石板。葛慈云矢志追循乡贤潘天寿的足迹,在艺术的道路上,不畏漫漫修远的长路,孜孜不倦,上下求索。而如芒刺、如哨鞭、如星光伴随着他,照耀鞭策着他不懈攀登的还有他母亲l临终前的一句话:“云儿,你不能放下画笔,你能画出成绩来。”正是这句话,使他终生不敢懈怠。
高中毕业,他被分配到县棉纺织厂工作,他对画的痴迷令人侧目,甚至被视为“怪人”。幸亏厂领导是惜才爱才的伯乐,1993年将他送人中国美术学院人物系深造,获得名师的亲炙,画艺猛进。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懈的努力、拼搏,终于结出了累累的硕果。近年,葛慈云接连在北京荣宝斋、上海鲁迅纪念馆、民主党派大厦等地举办个人画展,赢得许多书画名家和各界人士的赞誉。
著名山水画大师宋文治在参观画展后题赠“墨缘”两字。徐悲鸿弟子师鸿题写了条幅“艺海新秀,少年老成,独树一帜”勖勉。李苦禅弟子、75岁老画家王铁公以他的名字题与了一幅嵌字对联“慈悲为本学如来,云漫漫兮冲九霄”,寄托了画坛老前辈对他的殷殷期许。葛氏不少作品被馆藏和私人收藏。如巨幅国画《八仙图》被中南海收藏,日本、台湾、东南亚等地的收藏家也垂青购藏他的作品。他被誉为潘天寿故乡升起的画坛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