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漂流者》
又见汤汉克斯,是在继《绿色奇迹》后的《漂流者》一片中。他总是让人捉摸不定,我们永远弄不清,那个亦痴亦智的阿甘、那个沉着镇定的二战斗士、那个仁慈博爱的监狱守卫,乃至眼前的荒岛漂流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汤汉克斯?观看着他的影片,我们犹如走进了五彩迷途,方向难辨却又从内心深处时时升起一股感动的暗流。
在《漂流者》中,汤汉克斯是一名速递公司的职员。影片伊始,他叫嚣乎东西,数着秒表催同事们加紧装箱,完全是一副对工作有着狂热激情的都市忙碌者。当下的凡尘中人大多是这副模样,怎一个忙字了得?忙得没有喘息的时间,连谈情说爱这等风花雪月的美事也只能见缝插针地进行。在汤汉克斯的心中,未婚妻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他忙碌的动力就是为他俩的未来赢得更为舒心和宽裕的时间,他要执子之手,与未婚妻共同步入悠闲的婚姻殿堂。我们总是在自以为找到了某种借口后,毫不犹豫地抛弃光阴,全情地为着名为“事业”或“前程”的东西奔波劳累,乃至人生的步履总是太过匆匆。
遭遇空难,使从前纷繁的一切烟消云散。汤汉克斯几经挣扎,被海浪推送到荒无人烟的孤岛,被迫独自面对死寂的大自然,和随时光临的风雨雷电。美国电影绝境缝生的伎俩,又在这设置好的背景中得以张扬。跟小说《鲁宾逊漂流记》不同,《漂流者》几乎是一部一个人物的电影,没有“星期五”作伴,视觉冲击略嫌不足的是,也没有毒蛇猛兽前来凑兴。当然,于万籁俱寂间,也许更能彰显出精神的极度绝望和孤独。
在接下来占整个影片三分之二长的时间里,为汤汉克斯这个优秀的演技派明星提供了充分的展示空间,也让我们得以静下心来,同片中人物一起细细咀嚼孤独的滋味。当汤汉克斯对海长啸、对情人赠送的怀表伤怀、对失之交臂的客轮挥舞微弱的电光、对坚硬的椰果无所适从、对盈盈海水而啜饮甘露、对……那是怎样一幅令人不忍观望的画卷!从此,我们似乎明了了山水无言的压抑、相思的苦楚、无助的悲哀、饥饿的折磨、饮鸩止渴的惨痛用心……亲朋戚友、衣食住行,这些看似平常的存在,在绝境中方显弥足珍贵!当个人被孤立于群体之外,那种精神濒临崩溃的切肤痛感,被汤汉克斯诠释得入木三分。
剧情进行的过程中,人物与寂寞是构成戏剧冲突的二元素,人物必须寻找同盟,来冲出窒息的重围。汤汉克斯这个一向忠于职守的公司职员,终于把手伸向了来自人类世界、带着人类气息的传递品,他从托运的包裹中找出了一双溜冰鞋、几盘录像带、一只排球。这些东西本是传递亲朋间问候和祝福的代用品,是被物化了的精神代言,与荒岛上的汤汉克斯相遇,恰是正逢其时。尽管关山阻隔,汤汉克斯仍从同类的气息中,找回了战胜寂寞的勇气。溜冰鞋上的刀锋成了采割椰果的利器,录像带成了日后脱险的造船工具、排球成了可爱的精神陪护。
《漂流者》中,道具的点睛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身上插稻草的排球人,是汤汉克斯荒凉精神世界的一个温情所在。片中有两次抛弃排球的动作,第一次是当汤汉克斯取火不成时,他用磨出鲜血的手将崭新的排球抛出,气急败坏中蓦然回首,发现远处静静地躺着初生婴儿般纯洁如新的排球,排球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这带血的掌印令狂怒中的汤汉克斯顿生怜恤之情,洁白的排球不也与自己有着同一份命运么?于是汤汉克斯就着血印,为排球描绘眉眼,时时给自己以慰藉,排球人更像汤汉克斯的至亲好友。第二次的抛舍,是在向海上的客船奋力呼救而没被发现时,汤汉克斯在排球人的脸上读出了嘲讽,他挥手把排球人打入水中。这实在是无奈中极为无用的一个错误举动,幸好汤汉克斯及时挽救了落水后无依无靠的排球人。他此时已完全相信排球人就是自己的同类。孤独中的人,只能以自己为蓝本,寻找荒凉中的精神依托。
排球人终是抵不住海浪的冲击,也许它的生命诞生于荒岛,仍要以生命的形式回归故里?它游丝软系,护送汤汉克斯的归航。在昼夜相守的四年里,它已深谙为友之道,于艰难孤寂间时时勉励朋友的斗志。而在成功在望时,它激流勇退,只留下一个默默的背影。排球人虽然是个没有语言的角色,但在它无言的表演中,我们感受到了很多人世间的真性情。当汤汉克斯一手牵着木船——回归人群的绳索,一手伸向远方——象征寂寞的排球人时,我想起李白《送汪伦》中的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浸漫了眼眶,我想那眼泪是为深情的排球人而落的。
还有一个道具就是那个带着特殊印记的包裹。赫然入目的黄色印记,像两只拒绝来访者的手,尽管在荒野中,它仍透露出人类对属于个人私密范畴的存在的尊重。汤汉克斯略一迟疑,便放弃了打开它的愿望。这个包裹几经搬迁,被完好地保存,并成为故事的一个温情的结扣。当影片结尾处,汤汉克斯亲自驾车将包裹按地址送交物主,紧闭的房门和刻意营造的隔世的环境,使物主更显神秘。从荒岛中回归人类社会的汤汉克斯似乎再次邂逅了他的精神同志——排球人。唯有在寂寞中,在不需语言交流的世界里,这种情愫才会脱颖而出。当汤汉克斯从物主的领地返回,他茫然迷失了归路,而对着一张方向分明的地图不知所措。因为实在地,在那么多个没有方向的日月里,方向这个太过具体的概念早已经被淡化掉了。影片终归是亮色调的。在汤汉克斯陷入迷途时,包裹的主人飘然而至,热情地为其指明路径后,开车往那座荒野中的房子而去,她的车身后竟然有着与包裹一模一样的印记!仿佛包裹和它的主人同汤汉克斯共同遭遇过那场煎熬,排球人把汤汉克斯送还到人类面前,在包裹的主人这里,也许汤汉克斯能再次融入到温暖的人情中来。
如果说,荒岛是荒凉的,它带给人的是无边的恐惧与孤独,而对于一个适应了它的荒凉的人来说,荒凉渐渐也就成其为习惯。重归喧哗的人群中,这种喧哗反而成了陌生的荒凉。那么,有着同类经历的物或人,就有理由成为喧哗中的精神新支点。包裹主人的出现,暗示了新的存在价值。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这个选择荒野居住的女人很有可能与汤汉克斯走到同一个精神层面上去。
人生中难免有生离死别,我们可以泰然处之。而遇难之人突然复回人世,带给在生者的就不仅是惊叹了。实际上所有的人都出席了隆重的葬礼,并且把哀思托付给了空穴,汤汉克斯冲出寂寞重围的另一核心精神动力——未婚妻,也已成为人妇、人母,汤汉克斯已是她生命中翻过去的那一页回忆。汤汉克斯的重现,不能不说具有某种拷问的性质。《好了歌》有曰:“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娇妻忘不了,夫在日日说恩情,夫死便随人去了!”人性也许原本如此?未婚妻仍会惦念往日的情义,甚至表示了愿意和好的意思,但是经历了荒岛磨砺的汤汉克斯让理智战胜了感情,将未婚妻送还到她的家中。逝者已矣,生者自便,这是凡人的定数,谁曾想有人硬是于万劫不复中活生生地走回来了呢?生与死是困扰人类的永恒话题。
我仍愿意相信,汤汉克斯所塑造的每个人物,都是他本人各个角度、不同时代的体现。据说《漂流者》最初的创意就是出自于汤汉克斯,他一直渴望有一部展现人类在孤独中求生的影片诞生。也许他正巧经历或回想起了生命中一段孤独的时光,他感悟到了不为我们所知的一些人生真谛,他想借助于电影说话。如果这就是汤汉克斯出演《漂流者》的初衷的话,我想他已经再一次成功地演绎了他所感悟的内容。
(2001年第四期《电影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