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好的梦境是灯火阑珊处的蓦然回首,那么坏的梦境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放肆又无礼。
但是,不管是哪一种,谁都没有拒绝的能力。
唯一的小径上铺着椭圆的鹅卵石,虬结的梅枝上挂满半开的花苞,落下的雪花在白色的呼吸中融化,耳畔萦绕着嘻嘻哈哈的笑声,她将捏好的雪球朝檐下的冰凌掷去,却溅得亭中作画的蓝衣少女一身雪雾。
淡淡的梅花香气,手中残雪冰凉的触感,脚下湿滑的鹅卵石,一切都很真实。
宝镜儿明白,她又开始做梦了。这些梦境越来越真实,就像亲身经历的一样。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没有办法醒过来。
她想控制梦中的身体走进亭中,身体却跑进了梅林,视角变成了纵横交错的花枝,手中传来梅枝湿润粗糙的触感,身体在花枝间飞快穿行,偶尔回头,视角便是林间的雪地上印出的一串小小脚印。
这不过是一副林间嬉戏的画面,看上去甚至还很活泼欢快。
宝镜儿却很害怕,像是见到了最恐怖的刀山火海一般,怕得浑身发抖,挣扎着,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害怕自己在梦中不受控制的身体,是否,被那些被那些外来的记忆完全侵占之后,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了?
永远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没有办法说出想说的话,没有办法去想去的地方,没有办法去拥抱最爱的人……
就像是一个看客,一个住在自己身体里的看客,或者,是囚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操纵,却无能为力。
我连这样一个梦境都受不了,她想,如果梦中那个镜子有灵魂的话,在那千百年被主人操控的岁月中,会不会疯掉?明明想要看一眼天间的白云,却被迫迎上凌厉的剑锋。明明想要触摸枝头的花蕊,却被洒上炙热的鲜血……
还好镜子是没有灵魂的,不会有这种无力得近乎绝望的感觉,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她是有许多的缺点,有许多让自己都讨厌的小毛病,身世也不好。可那,那就是她自己不是么?独一无二的自己,真实无比的自己。
宝镜儿极度抵触那些越来越真实的画面,本能地想要守住自己的本心,本能地不想被任何事物操控。
但这种抵抗是那么的无力,无限真实的梦境如跗骨之蛆,像逐渐漫过头顶的水,让人窒息又绝望。
由于惊惧而引发本能的抵抗,让沉睡在心底最深处,那颗不久前才沉寂下来的种子,瞬间破土萌芽,越长越大,直至遮天蔽日。
我要做我自己,自由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永不再受操纵与胁迫。
“我就是我,只能是我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她喃喃地念着,努力回忆起自己短暂的上半辈子,她拼命地回想着,并牢牢记住。尽管都是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但是她不想就这样让它们渐渐被遗忘掉,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她自己,谁都不能代替……
她,葵巳。是夜行者的后代。出生在一座终日不见阳光的矿洞深处,那里是她的故乡。
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因为仙人太过吝啬,连油灯也不愿意给他们,所以地下矿洞中是没有光线的,所有的人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父亲沙哑粗糙的嗓音,还记得母亲柔柔哄她睡觉的声音,伴随着“叮叮咚咚”的挖矿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在矿洞深处,生活着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像她父母一样终生不曾见过阳光的人们。其他的十一名葵巳也是从那里来的。她们曾经也有过自己的名字,比如她自己,曾经叫“娃”。在那里,她的家乡,就算是小小年纪也要帮忙搬运矿石。如果不能按时按量挖到足够多的矿石,他们都会饿肚子。
饿肚子就没有力气挖足够多的矿石,没有足够多的矿石就要继续饿肚子。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的矿洞中,然后成为自己人的食物。
但是,这个饥荒贫瘠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掠杀小孩的事,就算饿到啃食泥土的人,也不会动她们一根指头。那些大人们总是说:“你们就是希望,只要你们还活着,子子孙孙无穷尽,总会等到复活之日的那一天……”
每当她不听话的时候,母亲就会吓她说:“再不听话就把你丢给地面上的仙人!”
仙人,那是多么邪恶恐怖的存在啊!
她现在想起来还恨得咬牙切齿!那些仙人,一个个羽衣华冠道貌岸然,心思却比阴狠的蛇还要毒!仙人让他们每人每天至少要挖五百斤重的矿石,一岁的孩童也不例外。如果不能完成,轻则不给食物,重则鞭挞致死。
可是,就算是有食物也少得可怜,不过是每天每个人两个馒头而已。这样少的口粮,让很多孩子都藏不下去了,不得不报出人头,多挖矿石,来换取那只够勉强活下去的口粮。
她的父母就是这样死去的。为了让她能活下去,父亲累垮了腰,最后一不小心被松动的矿石砸破脑袋而死。
她母亲让她吃父亲的肉。她哭闹着不肯,她还记得母亲疲倦低沉的话语:“你必须要吃!吃了才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你要记住,我们的祖先是修罗族遗留在人间的夜行者,我们是夜行者的后代……你身上还背负着修罗王的使命……等到复活之日到来的那一天,我们就能重返阳光之土……”
然后,那个温柔的声音再也不曾响起。
天知道她有多么的恨!一想起那些人为施加给他们的苦难,她就恨不得把那些仙人扒皮噬骨!
幸而,她再也不用继续生活在那个绝望的地方。
是秘宗的人拯救了她。他们带来了修罗王的遗命,挑选最为强大的夜行者后代,训练成为最英勇的修罗战士,只为等待那一天:
修罗王复活之日,就是重返阳光之土时!
在来到秘宗的这段时间里,每隔七天,她们都要在葵甲的带领下,前去朝拜修罗王圣像。
每当听到那悦耳的梵音,闻到那好闻的甘霖之后,她的信仰就会越加坚定不移,全身心虔诚地跪拜下去,跟周围的所有人一样热血沸腾,战意激昂地高声喊:
“复活之日,重返阳光之土!”
“吾乃上师之右手!以上师之名,审判!”
“吾以复活之日盟誓!吾以自责的灵魂盟誓!生命不止,圣战不息!”
只有在这个时候,宝镜儿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脑子里那些零碎的记忆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