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赵的嘴里,江文玉他们很快就知道了他的全部历史。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参加志愿军前,在重庆的一个大工厂里开汽车。他有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爱人和他在同一个工厂里做工;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已经上了中学,另一个小学也快毕业了。经历过旧世界苦难的人,也更懂得热爱新的生活。他常常给孩子们讲过去的事,教育他们不要忘本;他和妻子都是厂里的劳动模范,还恨不得为国家贡献更多些。“没有新中国,我赵宝勤一家的骨头渣渣早沉到长江里喂鱼去了,哪还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他这样总结自己生活的意义说。不久,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工厂里开始了控诉美帝国主义侵华罪行的教育。他和妻子都在大会上控诉了美帝国主义的滔天罪行;他的妻子的父亲是一个码头工人,因为反抗美国水兵的横行霸道,为保护一个受凌辱的妇女同胞,被那些野兽开枪打死在长江里,连尸首也没有找到;他的弟弟就为拣柴走错了路,被“中美合作所”的美国狼狗咬伤,活活地疼死了。“我们已经过上了好日子,能让过去那样的生活回来?能看着朝鲜的兄弟们受我们当年的那些罪吗?”他在大会上激昂地说,“不!我们要求到朝鲜去,和朝鲜人民一起战斗,保:卫我们的幸福生活,向美帝国主义讨还血债!”他的话得到了全厂的热烈响应。
抗美援朝一开始,他就坚决要求参加志愿军;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很快,他就随着一支志愿军步兵部队到达了朝鲜前线。他开着一辆载重卡车,“头顶飞机,脚踏定时弹”,从鸭绿江边一直开过汉江像千千万万英勇机智的志愿军司机一样,在风雪交加的冬夜,在泥泞路滑的雨天,在漆黑的夜晚;在弹坑满布、崎岖艰险的公路上,他们穿过排炮的火网,避开火光熊熊的******,在机枪扫射、弹片飞溅、照明弹照得像白昼一样的紧张情况下,他们怀着对祖国人民和朝鲜人民的深厚感情,怀着高度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责任感,凭着熟练灵活的技术,每一次都安全地把粮食、药品和弹药运到了前线。他立过三次大功,得到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颁发的军功章,可他总还是说:“比起朝鲜人民和前线的战士们,我还做得太少了。”可是后来,突然来了命令,要把他调到机场工作。他开头真想不通,以为是要他回后方。不错,他负过两回伤,可是这有啥子关系?美国鬼子的炮弹不中用,没伤着要害,他老赵还不是照样能够开着汽车跟头顶上的飞机赛跑?“为啥子还要我回后方去呢?”如此这般,人们告诉他这是要建设空军去,“那里也是前线,会有更紧张的战斗。”首长这样对他说。他这才高高兴兴地打起背包去机场报到了。一种新奇的神圣的责任感鼓舞着他,战友们也都用羡慕和期待的感情欢送了他。实在说,在那时,几乎没有比汽车司机们对美国飞机的猖狂和仇恨感受得更深的了。他们多么迫切地期望着看到自己的空军早日在天上给那些美国飞贼狠狠的惩罚啊!这就是他老赵常常忍不住要把自己的这种心情,告诉给每一个乘坐他的汽车的同志们——特别是那些飞行员们的原因。
老赵的叙述和他的事迹,不禁使江文玉他们肃然起敬。真想不到,这个矮矮胖胖、相貌平凡的人,竞有这许多惊险动人的经历;而且,当他叙述这一切的时候,语气那样平淡、简单,仿佛创造这一切英雄业绩的不是他自己,而只是一个他偶然听说的、素不相识的什么人。江文玉不禁真挚而崇敬地说:“老赵同志,你真是个英雄啊!”
“我算啥子英雄哟!”老赵毫无做作地笑着摇头说,“真正的英雄你还没有见着哩。比起那些同志,我做了啥子工作嘛!特别是朝鲜人民你们要听到那些事迹,准保要流眼泪哟!“他沉默了一下,吉普车开过一段险路,前面又平坦了些;他转头看看他们还在等他说下去,便接着说道:“这是我亲身碰到的一件事。那是在我军突破了‘三八线‘,向南部进军以后,我赶运一车从祖国送来的医药用品到前线去。车子过大同江以后,我们的棉衣都在水里泡湿了,大衣和棉裤都结上了一层冰;这时雪下得很大,北风又呼呼直刮,我们的手脚都冻僵了,实在冷得不行。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小山沟里,就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烧把火烤烤衣服,再继续前进。我们停车的地方,正是一个小村庄;可是房屋都被炸塌了,根本不像个村庄的样子,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把车子伪装起来;为了防备敌机轰炸,又把车上的药品箱子卸下来分散埋到雪地里,免得发生意外。这些事做完了,我们刚坐下,突然走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朝鲜女孩子,这孩子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白衣裙,用棉花包着自己的脚,她全身冷得在无声地颤抖她走过来,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中国?’我立刻亲热地回答:‘对,中国!中国撒拉密!’孩子笑了,走到我面前来,把她那双瘦瘦的小手放到我的膝盖上。我摸着她只穿着一层薄衣裙的肩膀,问:‘你不冷吗?’
孩子听不懂中国话,只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又问:‘你的妈妈呢?’孩子大约听瞳了‘妈妈’两个字,摇头回答了一句朝鲜话。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妈妈一定是被敌人杀害了!她又好奇地指着旁边的两个医药箱子问:‘这是什么?’我也不管她懂不懂,连比划带讲地大声说:‘医药,治伤口的,从老远老远来的,给人民军和志愿军伤员治伤口,伤好了,再狠狠地打美国鬼子!’她好像昕懂了我的话,也比着手势:‘人民军、志愿军,打美国鬼子!’说着,高兴得眼睛里都含满了泪水。
多聪明的孩子啊!我把她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用大衣裹着她那瘦小的身体,又从袋子里摸出一些干粮,塞在她的嘴里。这时,从山的那边飞过来两架敌机,它发现了我们,向低空俯冲下来。‘哒哒哒’狗强盗用机枪扫射了。‘药品!’我喊了一声,就不顾一切跑过去把自己的身体伏到药箱子上;那几位同志也用身体掩护着别的医药箱子,那个孩子也立刻把自己的身体伏到旁边那两个木箱子上,用手紧紧地抱住它们——敌机还在疯狂地扫射,子弹在她身边‘噗噗’地乱跳,可她还是一动不动,紧紧地抱着那两个药箱十分钟以后,敌机终于飞走了,我们赶到她身边看时,只见那两只药箱完好无损,可是孩子却静静地躺在上面不动了;她的背朝着天,在背上面,有五发子弹的弹痕,鲜血冒了出来,浸透了她的衣裳,一直流到木箱子上;她的手还紧紧地抱着箱子,她的嘴里还咬着一块没有嚼完的干粮。”
老赵讲到这里,声音突然停止了。只有车子疾速前进的发动机的轰隆声。车上的人谁都没有说话,都沉浸在一种深深的感动的气氛里。连老赵这个不惯沉默的乐观的人,也长久地沉默着,仿佛突然间变得深沉了。
吉普车沿着两旁还堆着高高的积雪的公路奔驰,不时溅起一道道刚刚融化的黑色的雪水。起伏的原野上一片洁白,远处隐现着一带蓝色的山峰,黑色的泥泞的公路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方,在一片茫茫的雪野中显得格外黑白分明。这里虽然离开进行地面战斗的前线还很远,可是依旧看得出激烈的战争的痕迹;过去轰炸的那许多弹坑都已经被积雪盖没了,公路两旁还混乱地散布着一些黑色的弹坑,大约是最近才刚刚遭到轰炸后留下的。公路上有些地段也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已经填补起来了,有的地方还没有来得及填补,满坑积着融化的雪水。江文玉的心情还十分激动;过去,他经历过日本帝国主义统治的灾难,对美帝国主义的野蛮残暴,还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当他踏上朝鲜的灾难深重的国土后,亲眼看到和听到了这一切,心情特别震动。他无法想象,那些帝国主义强盗,到底是什么感情;为什么他们会以杀人和破坏别人的幸福生活为乐?为什么当他们向母亲和孩子射击的时候,连手也不颤动一下呢?江文玉看着路旁的山岭,又仿佛感到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并不曾牺牲,就站在路旁向他们招手微笑;是啊,这样的孩子是永远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