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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错爱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大小小官员和蒙古王公的跪拜声中,我扶着康熙走下御辇。康熙宣了众人平身,又跟蒙古贵族寒暄了两句,然后专门看向了策妄阿拉布坦。

“策妄阿拉布坦卿,想不到你远在博尔塔拉河,却也能够赶来参加这次行猎。你最近可好?”

策妄阿拉布坦躬了躬身道:“能够得到大清皇帝的接见是我们最大的荣幸,就算远在天边,我还是要飞来的。承蒙您的牵挂,我和我的部下们一切都好。”

近些年葛尔丹的疑心愈发浓重,对他的打压也随着日益紧逼,两年前更是暗杀了他的弟弟索诺布。为了自保,他自请到博尔塔拉河驻扎,身边只有七名僧格旧臣,五千部众,在那偏僻贫瘠的地方循规蹈矩、偃旗息声,终于换来葛尔丹的轻视和忽略,转而专心欲与朝廷争夺漠南、漠北蒙古的领地。

久处荒瘠之地的他并没有一般人想象中的消极颓丧,反而更见精明凌厉。许是生活艰苦的原因,他瘦削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继续风霜之色,然而眼神中相比以前却更加深沉老练,少了些许轻狂,多了几分阴冷,猛地抬头与我眼光相对,慑人的利芒似乎直接刺进我的内心。这些年我跟他见面并不多,但每次见面都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这次也不例外。

夜里,康熙的病有些沉重,我衣不解带照顾着他,两天下来,不论是他还是我,都轻减了许多。其间大小官员和蒙古王公都曾来觐见探望,包括策妄阿拉布坦,但我心里除了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外并没有其他的感觉。一来他确实并没有给我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所有的感觉都来自我的臆测;二来我照顾康熙尚且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管他?

有过了几日,他渐渐好转,便盯着我去休息。我拗不过他,只好去了。傍晚时分,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一问才知道,原来太子来了,不由一笑——他倒是来得快。

正想躺下补补眠,却听见脚步杂沓声由远而近,逐渐清晰。我诧异间刚从床上下来,便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掀帘而入,正是胤礽。今年他刚十六岁,承袭了康熙和赫舍里两人的俊俏,长身玉立,清眉秀目,虽然身子骨略显单薄,却不可否认是个少见的美男子。自幼被册立为皇太子更是令他别有一番帝王家的霸气和骄气,不可一世的气势在别人身上是颇令人厌恶的,但在他身上看来却很奇异地有种自然的感觉,仿佛他就应该是这样的。虽然康熙竭力让他受到正常的教导,但他聪明伶俐,又是皇位的预定继承人,周遭人的巴结宠爱却仍然让他从小就受尽娇宠,以至于现在有些狂傲不驯了。跟我更是没大没小,说话从来没有顾忌,也不知道避讳,进门连打声招呼也没有。

“曦敏,我来了,你还好吗?”他一进门就说着,眉开眼笑,几个大步走到我面前,细细端详着。

我微微一叹,拿他这骄纵的性子没辙,谁叫我也是宠他的那些人之一呢?

“见过太子。太子怎么过来了?皇上当有很多话要跟太子说才对。”我轻轻一笑,说道。

“我还没去见皇阿玛,到了就直接来找你了。”他笑着说,满不在乎。

我吃了一惊,忙道:“太子怎么能这样?皇上病了,太子快马加鞭赶来探望,这是好事,却怎么先来奴婢这里?”

他仍是笑着,没有一点紧张的情绪,说道:“皇阿玛身子骨好着呢,些许小病不用紧张。倒是你,旅途劳顿,到了这儿肯定又是不眠不休照顾皇阿玛了,你本来就柔柔弱弱的,这样怎么吃得消啊?来,我看看,”他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果然不出我所料,又瘦了不是?”

我实在是拿他没辙,说他不体贴人吧,也不是,却把体贴用错了地方。我始终记得他这太子被两立两废,虽然不敢改变历史,总也希望他以后能有好点的结果的。但照这样下去,希望却是不大了。

“太子,奴婢真的很好,不敢劳烦太子担心。太子还是快去觐见皇上吧,不要因为奴婢耽误了正事。”我苦口婆心劝说着。

他却仍是毫无危机感,怎么说也不听。此时小六子掀帘进来,尖着嗓子说道:“皇上有旨,宣太子立刻觐见!”

胤礽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叹了口气。

“看来你不但是康熙皇帝的心头宝,也是太子的宝贝啊!”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身后突然响起,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策妄阿拉布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背后,不由心里又是打了一个突。

“王子怎的来到这里?”我定了定神,强自镇静问道。

他笑了笑,说道:“我原本去觐见皇帝,却因为太子的到来而白走一趟。谁知这太子刚来就跑来见你,连皇帝都不管了,这种热闹,我岂能不看?想必康熙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一定很精彩吧!”

听着他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语,我只觉得心脏一阵紧缩,艰难地说道:“王,王子,这是皇上的家务事,怕不是王子能够置啄的。况且,王子怎能对皇上如此不敬?”

他却像是充耳不闻,一步步向我逼近,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缓缓说道:“我真是想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女子,怎能让皇帝和太子都对你倾心呢?”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颤着声音道:“休……休得胡言,太……太子怎……怎会对我倾心?”

他终于在离我不到一臂的地方停了下来,仍然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突然贴近我,几乎就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诡谲的语调,莫测地说道:“如果你突然不见了,这父子俩会有什么反应呢?”

毛骨悚然的感觉渗到骨子里,我几乎无法动弹,只能愣愣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以一种满意的笑容,带着未知的深意,慢慢远去,这才双脚发软,靠在门边大口喘着气。

这个策妄阿拉布坦,果然是个危险人物!!

****

“你好象很少在人前露面。八年前可不是这样。”

我正一个人悠闲自在在湖边闲逛,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吓了我一跳。

转头看去,原来又是策妄阿拉布坦,站在不远处,笑看着我。

怎么这个人老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突然冒出来?我惊魂未定,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回应他,他也不在意,迈步向我走来,一边自言自语:“让我猜猜,为什么呢?身为康熙皇帝贴身宫女的你,竟然能丢掉主子在这边逍遥?是为了这张容貌么?”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捏住了我的下颚,抬起我的头,强迫我与他面面相对。“这张脸,八年来竟然没有一点变化,为什么?”

我心慌意乱,不顾一切从他手中挣脱,顾不得隐隐作疼,颤声说道:“王……王子请、请自重!”我努力想要说的义正词严,却因为颤抖的声音和结巴而显得可笑。

他看着我的眼神,令我体会到那种老鼠被猫盯着的恐惧,以一贯对我的反应的无视,悠然地说着:“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康熙皇帝特别宠你吧!”

我强自镇定,决心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岔开话题道:“王子为何不在围场狩猎,却跑来这里呢?”话中一并暗示他应该回去了。康熙今日邀请蒙古王公一同围猎,我才有这空闲逍遥,却不想被他破坏了。

不想他今天却似乎很有聊天的兴致,冷笑一声道:“只知虚张声势,却没有人愿意真正动手。一群心怀鬼胎的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在算计着对方。同样面对葛尔丹的嚣张,蒙古人想借大清朝的手除掉自己的敌人,康熙皇帝却打着让蒙古人为他清除边患的如意算盘。以你们汉人的说法,双方都在打太极,都想借刀杀人,实在可笑至极。”

我哑口无言,因为康熙确实在打着这个主意,却不能不说道:“此次皇上亲来,便是想要联合蒙古各部落共同制裁葛尔丹,王子请勿多心。”

他瞟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康熙皇帝不会亲自动手的。大清朝前几年跟沙俄的战争虽然胜利,但对沙俄的力量仍然不敢轻视。葛尔丹背后有彼得撑腰,就算是大清,也不能不顾虑几分。”

我听得暗暗心惊,不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竟然将康熙的心理解析得如此透彻。

他盯着我,眼里突然闪起一种狡猾而深邃的光芒:“或者,给他一点儿刺激情况会比较好转?”

一股恶寒从我心里升起,还来不及细细体味这话的意思,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曦敏,你在干什么?”

我和策妄阿拉布坦一起看过去,却是胤礽走了过来。他快步走到我身前,挡住策妄阿拉布坦的视线,冷冷说道:“策妄阿拉布坦王子怎么在此悠闲呢?各位王公大臣都在前面力图表现,王子也好应该去争取自己的光荣才是。”语意中充满着高高在上的不屑。

如果说胤礽是那种形于外的娇纵狂傲,那策妄阿拉布坦的反应便是那将猎物玩弄于鼓掌之上的猎手的惮定。他微微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那臣便告退了。”说着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而去。

他爽快的示弱让我升起不祥的预感,然而并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胤礽看也不看他,径自转向我问道:“你都跟他说些什么?”

我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没什么。”转了话题问道,“太子为何不随着皇上狩猎呢?”

他撇了撇嘴道:“那些蒙古人粗鄙不堪,我真是耻于跟他们为伍,不知道为何皇阿玛三天两头召见他们?不过好在我转了回来,不然那策妄阿拉布坦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我又叹了口气。胤礽也太不懂事了,不但不能体会他父亲的用心,反而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弄得康熙这两天心情极为不好,我也不敢拿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跟他商量,怕增加他的负担。

我只能婉言劝道:“太子还是回去比较好吧?笼络蒙古人乃是安定边疆的重要策略,太子就算再不喜欢,也该忍耐一二才是。”

他却根本不听,拉起我的手,笑问道:“曦敏,你可愿来服侍我?”

“太子?”我被这话吓了一跳。

“我喜欢你,你过来我身边好不好?”他洋洋自得说着自己的话,根本不理我的反应,“虽然皇阿玛也喜欢你,不过我想要的东西,他甚少不给我,再加上如果你自己也提出的话,以皇阿玛对你的态度,不会不允的。”

我的脑子里搅成一团,一时间什么也理不出来。这……这是什么状况?我……

“太……太子……奴婢、奴婢的年纪……”我都可以作他奶奶了!

他看着我,热切的眼神近乎狂热:“可是,曦敏你是仙子,你都不会老的,对么?那年纪什么的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从小就什么都依我,这次也不会拒绝我的对么?”

我觉得太阳穴隐隐胀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晚上,就寝前,我服侍着康熙宽衣洗漱。

“我已经下了命令,胤礽明日就返回北京。”他突然说道。

我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这小子,仗着大家都宠他,简直无法无天了。他在这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着也没用,不如回京去。”

我心里微微一震,为他除下外袍,笑了笑说道:“皇上倒是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他愣了一下,随即歉然一笑,伸手抱住我道:“别怪我派人在你身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别人有什么事我可以不管,可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叫我可怎么办好?!”

我微微一笑,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继续为他整理着,问道:“那,那个策妄阿拉布坦,皇上准备怎么处置?”

他轻哼了一声,道:“这人的野心不小,他本身力量不弱,却希望我跟葛尔丹来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人之利。这种小把戏,又怎能瞒得了我?如今我就跟他耗着,蒙古草原的事情,就让蒙古人自己解决,我要做,便要做那螳螂之后的黄雀,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我为他打理好一切,转身接着开始洗漱,一边说道:“皇上心里有数便好。”

他却伸手抓住我的手腕,转过我的身子面对着他,看着我道:“他近日总是在你身边出现,怕是在打你什么主意,你要千万小心!另外,密报说葛尔丹的手下也秘密混进了行营里,如今盛京局势复杂难明,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你自己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啊!”

我迎上他担忧的眼神,微微笑道:“你放心,我理会得。”

他将我紧紧抱进怀里,真切的呢喃从我上方飘落:“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

我静静依偎在他怀里,过了一阵,揣摩着他的心情,轻轻说道:“玄烨,关于太子……你也别太严厉了。他其实只是当我是他母亲,只不过被大家宠坏了,分不清楚喜欢与爱的区别,也不知道独占与尊重孰是孰非。他只不过想让我多注意他而已。”

康熙笑着抬起我的头,说道:“放心,我知道的,只不过他是越来越骄纵跋扈,确实需要教训一下了。”

我默然。父亲病了也不担心,小小年纪就骄傲自大,胤礽确实有些过分了。他现在年纪还小,康熙还没有对他丧失信心,但若长远下去,被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历史无法变改,但我从没想到自己也能成为其中的一个影响。

“好了,别想太多了。你若总是想着那小子,我可要吃醋了。”他捏了捏我的脸,又在我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有点刺疼。

我轻叫一声,急忙用手捂住嘴唇,埋怨地看了看他。

第二天一早,我便赶去送胤礽。他的脸上,有不甘有愤怒,漂亮的眼睛里似乎着了火。

“我做错了什么?皇阿玛为什么不准我留下来?!”他愤愤地说。

我只好婉言劝道:“太子别多心,京城那边需要太子坐镇,皇上也是颇无奈的。”

“太子监国不过是个形式,我真正能够做主的事情少之又少,皇阿玛也从未想过让我真正掌理国政。”他冷冷一笑,“为什么要赶我走,其实我很清楚。”

我无言。胤礽决不是个笨蛋,恰恰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聪明,因而我毫不怀疑他是否真的揣摩到了康熙的心思。

他跨前一步。我并不高,而他则长身玉立,虽然只有十六岁,他却已经比我高了。

“不过没关系的,”他伸出手,轻轻帮我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声音温柔得诡异,“皇位迟早有一天是我的,等我当了皇帝,你就是我的了。”

我心里一个激灵,看着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回转行宫,却不经意看到策妄阿拉布坦一行人从不远处走过。他并没有走过来,只是向我看了一眼,我突然想起发现猎物的猎犬的眼神,心里一慌急忙走近侍卫群中。

策妄阿拉布坦看了我一眼便走了,我却暗自下定决心:这策妄阿拉布坦太危险了,还是康熙说得对,我得多加小心。

****

“水……”我嗓子里干得冒烟儿,呻吟着说。

一只大手伸来,抬起我的头,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我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费力地掀起重逾千斤的眼皮,视线由模糊到清晰,我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四周是灰白的帐篷布,地上出了我躺着的兽皮,便只有一盏油灯,几个包袱。

慢慢扫视着周围,一个人出现在我眼前,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你……”

策妄阿拉布坦悠然一笑:“你总算发现我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却觉得眼冒金星,四肢酸软无力,极是辛苦。策妄阿拉布坦伸手过来扶我,我如同触电一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射性地甩开他的手,坐起来蜷缩成一团。

“这……你把我怎么了?”我颤抖着声音问。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果然很聪明。放心吧,我什么也没做,不过这种迷药的效力强了一些,你一时半会儿不能活动也是正常的。等药效退了,你就会恢复如常了。”

我咽了咽唾沫,紧张地说:“我……我不是问你这个。你,你把我抓出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深深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也不是有钱有势的豪门千金,从外在看来,像你这样的女子在中原随便一抓都一大把,实在没有值得花心思的价值。但你确实又是特殊的,”说到此处,他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看得我心里发毛。“你是康熙最在乎的人。”

我的心跳在一瞬间停止,随即剧烈跳动起来——果然还是这样了么?我们如此小心防备,怎么还是会被人钻了空子?

我觉得背心里凉飕飕地全是冷汗,脸上却火辣辣地烧得厉害,头有些昏昏的,勉强支撑着集中精神:“你……你不要妄想能够利用我威胁皇上,以大清的国力,就算十个你也不是对手。皇上不会放过你的。”

他丝毫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不变:“我承认,现在的我根本无法跟大清相抗衡。但,康熙怎会知道是我带走了你呢?”

我愣住了。他绑架我,难道不是为了威胁康熙?

他看着我,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些赞赏,他凑近我,诡谲地说:“想必你们也知道吧?葛尔丹的手下已经混进行营了。”

我一惊,霎那间恍然大悟:“你……葛尔丹不会默不作声背上这个黑锅的。”

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说道:“你又如何知道他原没有抓你为人质的打算呢?你是康熙的死穴,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

我的脑中“轰”的一声——怎么会?!我的存在怎么会成为康熙最大的弱点?!!

我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倒向地上的兽皮。

****

迷迷糊糊醒过来,我脑子里还有些昏昏沉沉,懵懵懂懂间,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

我费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仍然是帐篷和毡布,大脑停顿了几秒,这才想起我如今的处境,不由大了个寒颤,脑子也清醒了几分。想起外面的人声,便欲偷偷听一下,刚动一下却觉得手脚酸软、浑身无力,一种大病之后的感觉,只好继续躺着,竖起耳朵拼命地听。

只听一个粗狂的声音永不标准的汉语说着:“那个女人始终是个祸害,为什么不赶快了结了她?”

另一个比较斯文的声音说道:“没错,如果被康熙发现她在我们手里,那可就会很麻烦了。还是趁现在还没有人发现我们,早点斩草除根的好。”

策妄阿拉布坦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还要从长计议才好。先不要轻举妄动,等两天看看大清朝的反应再说。”

帐外没了声息,不久便听到四散而去的脚步声,其中一个向着我这边走过来,我急忙拼了老命撑起半个身子。

刚靠在临时搭起的简易矮桌边喘着大气,便看见策妄阿拉布坦一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看见我的样子,他微微一笑,走过来拿了几件衣服堆叠在一起让我靠着,说道:“你醒了。都病了好几天了,觉得怎么样?难受么?”

我的嗓子就像着火了一样,声音就像从磨盘里挤出来的,嘶哑难听,他斟了杯水给我喝,这才觉得好些了。

“这里是哪里?”我问出第一个问题,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身在何方。

他笑了笑道:“我们已经走到乌兰布通了,接下来就要进入察哈尔,以避开葛尔丹的耳目。”

“策妄阿拉布坦王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皇上不是笨人,你这样做,不但不能报复葛尔丹,稍有差池反而会毁了你和你的同伴。趁事情还未闹大,请快放我回去吧。”我强打起精神,跟他谈判。

他神情怪异,看着我:“如果你识相的,就该乖乖跟着我们走。我的属下已经不愿再带着你了,因为多留你一天我们就多一分危险,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不要让我为难,否则……”

我心里一惊,勉强控制着情绪不要惊慌失措,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你不会杀我的。”

“哦?”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何以见得?”

我定了定神,说道:“第一,如今形势不明,你们借刀杀人之计还不知道成果如何,在此之前我还是有用的,你们也要留着我以防万一;第二,若真的要杀我,你们也不必故意用汉语在外面说话,分明是为了吓唬我,乘机控制我;第三,如果你们真的要杀我,就不必带着我走到这里。你们既然要绕道察哈尔躲过葛尔丹的耳目,何不大摇大摆从大清的境内通过呢?既然你们已经绕道直隶以避过皇上的追查,这么千辛万苦,就一时半会儿不会杀我。”

他欣赏的眼神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早说过这点小伎俩骗不过你,你们偏不相信,怎么样,这回服了吧?”

又是脚步声响起,几个蒙古人掀帘而入,其中一人满脸大胡子,身材彪悍,另一人身形瘦削,眼神精明,我立刻判断出他们就是刚才说话那两人。

瘦削那人看着我,钦佩的眼神中有着戒备:“王子说得没错,这女人聪明过人,难怪能得到皇帝的宠爱。”说着又叽叽喳喳跟他说了几句蒙古语,这回我是一点儿也听不懂了。

只见策妄阿拉布坦的眉头越拢越紧,我的心也越揪越紧。最后,只见他挥了挥手,说了两句,那人才有些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巴。我不由松了口气。

“你很聪明,没错,短期内我是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但也绝对不会放你回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乖乖地,不然吃苦的还是你。”他看着我,冷淡地说道。

“我们到了。”策妄阿拉布坦难掩兴奋地说着。

我被他抱在怀里,看到一直以来冷静自持的他,在面对这一方土地的时候,也不免流露出激动、怀念、热爱的情感,不由转头,极目望去。

只见远处群山横亘,茂密的胡杨、白梭梭林四周环绕,夕阳下,不远处一条河河水波纹荡漾,草原上芳草如茵,牛羊成群,好一派悠闲美丽的草原风光!一时之间,我不由看得痴了。

“喜欢么?”策妄阿拉布坦沉浑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比起你那深墙大院的皇宫,是不是好得多了?”

我被他一打岔,回到了现实,立刻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乌云霎时间笼上心头,哪里还有心思欣赏风景?

自从醒来之后,我想方设法要逃走,无奈人单力孤,总是功败垂成。但策妄阿拉布坦他们虽然每次都把我抓了回来,我那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招数却也是让他们吃够了苦头。策妄阿拉布坦又气又怒,一怒之下就给我灌下了软筋散,让我浑身无力,就这样一路被带回了博尔塔拉。

“‘博尔塔拉’,在蒙古语里面就是‘青色的草原’的意思,你知道么?”他看着向他跑来的人民和属下,人人脸上都带着欣喜和崇敬,也不由得露出自豪的表情。那是身为王者独有的骄傲,那是看着江山渐渐稳固,王朝在自己手中茁壮的那种豪情壮志,这种表情,我也在康熙脸上见到过。

一霎那间,我眼前浮现出康熙的面容,似真似幻,我的眼里不由有些迷蒙。

“其其格,”策妄阿拉布坦的声音把我唤回现实,只见一个健壮的中年蒙古妇女应声恭恭敬敬走上前来。“你带曦敏姑娘下去休息,好好梳洗一下。”

其其格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应了一声把我接了过去,让我惊异于蒙古族的女子竟然也有这般力气。

“王子,这位姑娘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他面前,看着我无法动弹的身子,疑惑地问道。

“她是我们的‘贵客’啊!”策妄阿拉布坦看着我,邪邪一笑,不等老人继续发文,便接着就用蒙古语跟那老人说起话来,大略是询问部族里的情况吧。我听不懂,也没机会听,因为其其格已经抱着我走向一个大帐篷。

突然,一骑快马从远处奔来,带着焦灼紧张的气息,奔向策妄阿拉布坦。

一阵神秘而莫测的耳语,他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大声叫道:“等一下!”

其其格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策妄阿拉布坦大步走近我,细细审视着我,不容置疑的看戏心态隐藏在研判的目光中,说道:“你可知道,康熙派兵与葛尔丹开战了。”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瞬间浑身发凉。

“七天前,康熙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子胤禔为副将,出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远大将军,简亲王喇布、信郡王鄂扎为副将,出喜峰口,正式对葛尔丹用兵。”他毫不顾及我的心情,恶劣地将所知情报一一托出,让我的心一点一滴沉入万丈深渊。

福全,竟然亲自上战场了么?记得平生淡泊的他不是曾经立誓决不再踏入战场么?常宁,康熙最疼爱的小弟,连胤禔也被派出来了,喇布、鄂扎,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康熙,这回他可是下了血本了!为什么?!

策妄阿拉布坦贴在我耳边,说出的话却令我心碎神伤:“原来,你对康熙真的有这么大的意义。这回,我真是压对宝了。”

我的心绞痛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玄烨!这太沉重,我承担不来的……

****

“你看,这就是全新疆最大的湖赛里木湖了,明天的那达慕大会就在这里举行。”策妄阿拉布坦抱着我坐在马上,指着前方美丽的大湖和青青的草原,意气风发地说着。

在我的前方,美丽的赛里木湖就像一块蓝宝石,被周围的群山珍藏着,湖畔草原上芳草如茵,繁花似锦,赶来参加那达慕的蒙古人纷纷在湖边支起帐篷,连绵不断的白色篷顶如同云链将赛里木湖环绕在中间、绵延到天边,粗犷豪迈的蒙古人不管认不认识,搭搭肩膀,碰碰酒碗便是熟识了,呼朋唤友、你唱我喝,好不热闹!

我却一点也感染不到他们的兴奋情绪。来到这里已经五天了,虽然策妄阿拉布坦不再给我下软筋散,却仍然严密监视着我。我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想立即回到康熙身边,但不懂蒙古语、不会骑马却使我举步维艰。他绑架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在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现在,却没有任何要除掉我的蛛丝马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不由得令我忧虑他是否还要借我对康熙实施其他的手段,以致半夜都会从这样的恶梦中惊醒过来。康熙已经被他的伎俩骗了过去,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我该如何保护自己、保护我心爱的人?

策妄阿拉布坦显然心情极好,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或者注意到了却并不放在心上也未可知,只是滔滔不绝地说着:“你还没见过那达慕大会吧?那达慕在我们蒙语里就是‘娱乐’或‘游戏’的意思,每年的秋季都会在各大草原进行。会上,有大规模的祭祀活动,喇嘛们要焚香点灯,念经颂佛,祈求神灵保佑,消灾消难;还有摔跤、赛马、射箭、赛布鲁、套马、武术、马球这些比赛,晚上还有篝火宴会,大家弹着悠扬激昂的马头琴,载歌载舞,那种情形,你们汉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象得到了。”

我听他说着,怦然心动。在二十一世纪的电视上曾经看过那达慕的盛况,那时人潮汹涌,场面混乱,如果那是真的,说不定我能够混水摸鱼,找到逃脱的方法也不一定!

剧烈跳动的心脏产生了过量的供血,我的脸上产生一阵燥热,策妄阿拉布坦看着我,紧了紧揽在我腰际的手:“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我吓了一跳,急忙摇摇头,不敢说话,怕颤抖的声音泄露了我的心情。

他似笑非笑,左手继续揽着我,右手抚上我的腮边,低沉地笑着,说道:“就这么想参加那达慕吗?放心,我不会限制你的——当然,这要在我的‘严密保护’下才行。”

我愕然抬头,看进他洞悉而略含嘲讽的眼中,只觉得脊梁发麻。

****

辽阔的大草原上,成千上万的蒙古人,男女老少摩肩接踵,说说笑笑。射箭和摔跤的比赛刚刚完结,现在又开始了祭神舞,舞者带着面具,踩着高跷,打着莽式,驱赶着妖魔鬼怪。远处,赛马正在进行着,围观的群众讲一个空旷辽阔的场地围在中央,中间留着环形的马道,里三层外三层,几十匹马正在起点上候着,待令旗一摇,立刻离弦似的飚冲出来。赛马场上霎时间欢声雷动,喊声震天,就连远离场地的主席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坐在最尊贵的主人席上,面前的矮几上摆满了苹果、梨、葡萄、哈密瓜、西瓜等等各色各样的水果,旁边则放着羊肉和烈酒。下一排是蒙古人的精神领袖喇嘛头领,再接下去便是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不过策妄阿拉布坦乃是避祸来到这里,准葛尔目前的大汗仍然是葛尔丹,因此这喇嘛领袖和王公贵族便寒碜了许多。然而前来这里参加那达慕的平民百姓却与此形成鲜明对照,人数多到难以想象,可见策妄阿拉布坦在这里是如何得人心。

不论是宴席上物资的丰富程度,还是参加者的总体生活水平,都让我不得不推翻原来以为的博尔塔拉河流域荒芜贫瘠的错误观念。只是不知道是这里原来就生活富足,还是在策妄阿拉布坦的领导下变成这样?如果是后者,那就值得留心了。

他现在并不在主位上,但蒙古人对我的监视并没松多少。这里确实很热闹,秩序也很乱,但策妄阿拉布坦对我的防备却令我找不到一丁点儿可乘之机,只能心急如焚,而又无计可施。

再也坐不住了,我猛地站起来,转身欲走。两个彪形大汉马上拦在我身前,生硬地问道:“姑娘要到哪里去?”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去看赛马。”

“姑娘就在这里看好了,王子说过了,你不能去人多的地方。”那两人丝毫不让。

一股怒火从我胸中烧起,连日来积累的焦躁和忧虑一下子爆发开来,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就要厉声怒喝,然而眼角忽然飘过一个人影,我愣了一下,满腹的怒火奇迹般一下子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与欢欣并存,我急忙认真看去,发现并不是自己眼花,狂喜在我心头蔓延开来,我却不得不故作镇定以免惹人疑窦。

“那我去透透气总行了吧?”我尽量淡然地说着,向着一处比较清静的地方走去。

我暗暗观察,那人影并没有跟我一起移动,反而越过我走在前头,然后走过一道土坡之后消失无踪。我愣了一下,也往那边走去。

那两个“保镖”自然是如影随形,我只好道:“你们不要跟来,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可是……”那两人自是不肯。

我于是佯怒道:“这里根本没什么人,我想跑也跑不掉,难道这样也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这是我在这里第一次发怒,那两人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只能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我强按下心中的激动,慢慢地走上土坡,果不其然,在那坡下,我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孙威,果然是你!”我兴奋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嘘——!!”他急忙摆手示意我镇定。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偷偷看了看,好在没有引起那两个蒙古人的怀疑。

“你怎会在这里?是不是皇上派你来找我的?”我压低了声音,迭声问着。孙威早已在多年前外放去做他的地方大员去了,在江南鱼米之乡春风得意,我不认为他会自己没事跑来这新疆闲逛。

他点了点头,眼中有了笑意:“可算让我找着了。皇上命我潜入策妄阿拉布坦的领地,我虽潜了进来,却一直没有机会接近核心地带,好在碰上那达慕,我想你如果在这儿,就一定会出现的,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皇上……还好么?”我问出这些天来最令我萦绕的问题,那放不下的牵挂。

他笑了笑,说道:“还好。你刚刚失踪那阵,听说皇上整个儿气疯了,差点儿将侍卫宫女们全部下狱,听说还牵连到太子!后来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你被葛尔丹抓走了,皇上就开始一心一意要跟葛尔丹决战。虽说不久之后皇上就醒过味儿来,发现其中可疑,但也没证据表明不是葛尔丹干的,所以皇上就一面备战,一面派人到蒙古各个部落去查探。策妄阿拉布坦是最可疑的,皇上不放心交给别人,也怕别人来你无法安心,便让我星夜兼程赶来了。”

我听得心中一阵悲来一阵喜,同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我逃跑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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