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战犯的生存状态,非常简单,一个人一张小木桌,一本毛选,一支钢笔或铅笔,这几乎就是一个战犯的全部家当。或者说,这就是一个战犯的一天全部的工作。毛选不是小说,但毛选必须是每一个战犯的唯一一本必读书。也是他们的一本人生的大字典,因为他们的脑袋都是特殊材料制造的,所以他们都能熟背毛选。他们的体育活动就是打篮球,看得最多的电影就是“老三战”,应该是平时他们几乎无事可做。我只听指导员说,黄将军在搞个什么科研项目,研究发明一个什么机器,但都叫不准那东西的名称。但黄将军是一个喜欢散步的人,说是在散步,其实,他一直在思索问题。有时我在出板报,他就走过来看,说上三五句话,就不吭声,尽管他也是犯人,但人的身架在那里呢,而我这个人最敬重的就有大智慧的人物。
记得那一天,在板报前,黄将军扔在我脚下一个小纸条,我打开一看是一首诗,诗的名字叫《我的太阳》,这是一首只有四句话的短诗:“只有喜欢太阳的人//才能和光明同在//我的太阳//就是故乡的眼睛”,读起了这首诗觉得写得很深,并感到有些费解。
于是,我就把这首诗用“花蕾”的笔名抄写在了黑板报上,没有想到走过来的战友越来越多,他们都在黑板报前议论起这首诗,那些目光都很惊奇,有的在指指点点,有的人还笔录下这首诗,当时我真的有点害怕了。要想擦掉它,那就更出假了,心想如果指导员问起这诗是谁写的,我只能说是自己写的,反正是灵感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抄上去了。我一直在自己安慰自己。那么,这首诗究竟是什么立意,我根本就是弄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哈哈哈,过了几十年后,我才知道《我的太阳》是一首最著名的意大利民歌,那歌词的主题是描写纯真爱情的,忽然恍然大悟,“啊,太阳,我的太阳,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啊,这原来是对人性的呼唤。在我专职从事文化工作后,我请书法家把黄将军给我的那首《我的太阳》书写成了条幅挂在了自己的床前,每天都念上几遍,哎,这首诗确实写得是太好了。几十年的光阴闪过去了,可黄将军的那四句小诗依然刻在了我的心壁上。现在,琢磨起来真是滋味无穷。一个将军沦为了连百姓都不如的战犯以后,他的思路一定又回到了最基本的人性的原点,那么这个时候,他所面对的爱情是什么?我觉得不过就是亲情罢了。
我还曾记得黄维先生和我说过这样的一席话:“文字本身是没有血色的,文字就是字,但文字是不能随意运用的。而作家的唯一的责任,就是运用这些文字,在人与人的心问传递温暖。”这些在我的人生中是不可多得的话语,已经刻在了我的心壁上,我常常在一个人沉默的时候喜欢重温这些话语的意义,因此在自己的想象中尽量放大太阳的光芒,理解太阳的作用,以及太阳所深含的营养,那么,一个普通人好诗,不是求得的是诗人的符号,而在于作诗人的思想与行为,关键的问题是你能把变成诗行的每个文字,激活成能够放射出光芒的鲜活的文字。这大概就是诗歌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的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