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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几天过后,一个明朗通透的早晨,冬日长夜的微凉尚留,鸟影不见,鸟鸣却清脆悠扬,昏黄的阳光微弱如铁锈生成般缓慢,散不净的浓雾绵绵如纱缠绕高楼,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依旧是夜晚的景色,树影斑驳。远远两排路灯,楼影一侧橙红色的光圈照亮路面,另一侧灯光却消失在晨光里。路人在街边早餐店门前排着小长队,三两人弯曲着身子,店门前白雾般的水蒸汽一阵接一阵升起,两个高个子男人大声聊着足球,惹得身边的人不时转身看他们,有的表示好奇,也有的用表情表示抗议。店里早已坐满人,依现在的形势看,有人起身便会有人抢占着坐下。

雷澈戴上手套,收紧围巾,起身付钱后走出了店门。

骑自行车二十来分钟,沿着盘龙江出水口而上,右转绕着滇池边缘水泥路直行,行至一片开阔区域,停了下来。草地上几个老头早已选好位置,安静的坐着,看着不远处的鱼鳔,雷澈环顾后选择在一棵垂柳下坐下,一个老头收杆过来,从他袋里拿出鱼食捏了捏,又放到鼻尖嗅了一下。

“小伙子饵料不错,自己配的?”

“嗯,喜欢的话可以拿一些去。”

“下次吧,昨晚一点来的,钓到现在实在又困又冷,坚持不住了。”

“钓的怎么样?”

“还行,鬼开路,运气好,抛竿就来鱼。”

“那边警察在干什么?”

“这个啊!我昨晚就在那个位置钓鱼,接近两点的时候感觉一阵寒,就用电筒左右照,发现有具尸体泡在水面上,本来拿出电话想报警,想想又算了,你说大晚上的要是警察来了我这还怎么钓鱼,于是走过去点了支烟放地上,回来接着钓......说也奇怪,回来后,鱼也跟着来了,放竿就有鱼。”

“听着怪吓人,你居然陪他钓了一晚上。”

“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怕也是怕活人,大晚上我一个人,没准就挨刀了。”老头接着说:“就半小时前报的警,刚刚口供也问完了,才有时间转转。”

“你胆真大。下次夜钓叫上我吧。”

雷澈提竿换饵后,觉得鱼不在他试的水深,刚才的鳔动,明显是大鱼撞了线。

“好啊......难得有年轻人陪,下次就用你的饵。”

“没问题。”

留完电话后,老头又朝警察走去,周围已经聚集了几个垂钓者,看样子他们正谋划着把尸体打捞上岸。

青云的旅迹仍在水面沸腾,日光并没有带走疲倦,红嘴鸥被击落般在空中打转,空气里弥漫着污染后的紧张气味,柳枝黑色的筋骨水身相连,一浪一浪的期望在鱼鳔的晃动中令人目不转睛。雷澈转头看着尸体的方向,心想:谁会往这样的水里跳。回过神来,鱼鳔点动,他紧盯着,突然掌心上转手腕一提,鱼儿上钩了。

半个小时过后,一阵嘈杂声过后,远处安静下来,尸体打捞上岸了。雷澈叫身旁带红色鸭舌帽的老头帮他看竿,出于好奇就一个人过去看。

看到尸体时,最真实的感官刺激令他颤栗。气肿得几乎变形的尸体面部已经模糊,眼球突出让人不敢直视,皮肤上布满静脉血管网,如同植物的叶脉标本细细麻麻,完成物体原本的形状。

尸体很快被遮盖住,可空气中弥漫的气味越来越浓,对于这样的气味,雷澈从未感受过,也无从形容。尸体旁一地的梧桐落叶,裸露着枯黄,像几乎干渴的池塘里拥挤的泥蛙,日光渐明,两者都鲜活起来。

雷澈走到尸前的水泥台上,他想再贴近一些,为了填补童年时的一段记忆,外婆在水畔不曾让他看过的场景,儿时死去的伙伴,或许也如这般。记忆里在那片赤热的土地上,粗壮苍天的树木,墨绿色的叶子闪烁着黑色的油光,男人都裸露着上半身,烈日里轮廓清冽的树荫下,朋友也这样躺着,任自己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外婆巨大的力量,他始终没有看到想看到的。

一阵忙碌后,尸体很快被运走,雷澈看眼时间,9:20,原本计划钓一整天的,可早上接到龙远电话,说要一起走走,然而自己已经出门,就尚且先钓了看,现在看来,明明意犹未尽却不得不收竿走人,只好开始收竿。

“小伙子要走了?”旁边帮忙看竿的老头问道。

雷澈低头想着事,老头声音只是浅浅一阵而过,并不进自己思考,或在销声范围,但确实听到了,他本想不回答的,可又觉得不礼貌,然后不得不停下思考,抬头回话。

“突然想起还有事情,只有改天再来,可惜今天这天气倒是挺适钓鱼的。”

“小伙子提竿的手法有些奇怪,是谁教你的?”

“自己的。”

“下次来,我教你试试我的......”

这话让雷澈听了有些不舒服,可想到钓鱼的人都有通病,即便只是一两年的新手,也都觉得自己的技术是最好的,这种自信更像是一种非理性的自我欣赏,它合乎逻辑,然而确实也是这样,在长期的垂钓过程中,收获方式各自改进,从而衍生出一系列的手法和技术,这些技术本身因人而异,“三年练竿,七年练饵”说的只是一个时间,但钓鱼的学问确实博大精深。对于初学者而言,模仿是最好的入门方法,可对雷澈而言,他的手法已经习惯了他的思考,这是无法改变的。

“好啊......有机会要向你好好讨教,这些鱼饵你留着,鱼也给你,我走了。”说完,雷澈把鱼和饵递给老头。

浓雾依旧未散,阳光擦伤般在雾里留下或深或浅条纹,回去的路也只有几步地视野,正在施工的红土地上传来运土车厚重的颠簸声,环湖东路红漆的自行车道格外鲜亮,被拆了一半的城中村一片灾难过后的景象,两个高大的垃圾堆旁仍冒着昨夜燃烧后的青烟,几只灰色的流浪狗在旁边追逐觅食,仍无人影。雷澈停下来喝了口水,他觉得不可思议,从路口看向村落,竟空无一人,只剩游离的白雾在房屋间穿行,被卸下玻璃的窗口透着黑色的阴寒,草木皆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并没有得到他期待的回应,这里的人都走了,去了另外的家,被遗弃的事物大概都是这样的景象,毋庸置疑,有些事物的存在,仅仅用看便能知道它所处的阶段。雷澈收起水杯,继续前行。

到家后,猫依旧躺在沙发上酣睡,确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四脚朝天,但一靠近便发出“呼呼”的出气声,雷澈把鱼具放到阳台上,简单收拾里一下被猫祸害后的现场。这时他才留意了楼下的景色,只是觉得从回来到现在一切都显得百无聊赖却也匆匆过得忙碌而充实,破旧的篮球场旁几颗并排刺柏疯狂的生长出自由的形状,想必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他暗自怀疑至少一年左右,刺柏刚好遮住了一个在打拳的老人的下半身,看了眼时间,接近11:00,这个点晨练应该已经结束,可老人依旧在练习,手的动作看来应该在打太极,他记不清刚打的动作叫什么名字,自己之前也学过,他试着回忆着,隐约记起一两套动作,但依旧不知道名字,老人却一直在重复同一套,可能是打得不顺手所以在反复练习,或者从拳法里回味出什么东西,想一个人反复琢磨。

其他植物已经很难辨认,除了银杏枝间飘着几片陶瓷黄的叶子,以及长长一排方块形状的迎春花被霜冻黑的枯叶,其余的植物枝干都以各自的形状光秃秃的混插在一起,深浅的色调混合着成为各自的一部分。小区门口站着两个正在相互递烟的男人,一个穿红色羽绒服,另一个穿着浅色长风衣,他认出了穿红色羽绒服的男人,是他爸的一个朋友,去日本前来他家吃过饭,还送了他什么东西,已经记不起了。他只记得这男的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儿,特别的瘦而且白,说活的时候喜欢用手揉自己眼睛。两人并没有长聊,点了烟后就各自走了。整个小区在冬日里显得更加萧条破败,这样的老小区在昆明近几年飞速的发展中却完好的保留了下来,若要欣赏,毫无美感,甚至不及小区外道路旁两排高大的梧桐漂亮,它们更懂得在四季里呈现自我,只是这样的冷清却赋予的独特的衰弱气息,令景色充满回忆,以至于人们看到时都开始多愁善感。

城市气温开始上升,接近十二点的时候两人恰好在约定地点遇见,这也是约好的时间。来往行人翼翼,气温虽有回升,可天气却变得不温不火,看不到晴却又没阴着,依旧弥留寒意。

一开始雷澈还踌躇于第二次见面的尴尬,这种感觉如同遁入抹不掉的回忆里,每一幕都令他难以面对又无法释怀,他觉得眼前的高楼,树木,往来的汽车到显得自由自在,然而自己却与自己焦灼对立,忽略眼前的人群,这样的矛盾完全成了自己脱离肉体下的一种真实状态。他试着不去考虑这些多余的东西,想方设法从这样的困境里逃离出来,成为一种适合于任意环境里的常态,就像能够本能的只去思考未知的事物,创造出前瞻性的聊天话题,所有的节奏都受控于自己的言语,肢体,以及想法。可当龙远说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纠结只会将彼此思想都陷入一种无措框架里,所以他选择了刻意的对话方式——他所谓的刻意不过是对两人语境做的一种简单评估,并以此创造和谐的交流环境。虽然内心抵触,但这的确是不错的方法,他安慰自己:一个回忆里美好的过去已经被毁成糟糕,所以不能再继续糟糕下去。于是他主动说话了。

“电话也没说清楚,是有事么事吗?”

雷澈一开口,龙远到显得不知所措,她自己也没想清楚,只是觉得应该把雷澈约出来见面,两人潜在相同的想法。几年未见,龙远似乎比雷澈想得彻底,她想让过去成为另一种开始:彼此各自生活,不曾背负阴影。这远远比雷澈以类似和解的方式作为日后构造两人相处基础要理性得多。但同时,彼此都不知道如何化解这样的尴尬,只是单纯的试探。

“也没什么,很长时间没有出门,想找个人一起走走,想到你刚回来,可能你也想随意观光,于是就打电话给你了。”“对了,待会我们去趟书店,推荐几本书给我,上学时候,你就总鼓励我阅读,现在突然的就想这么做了。”

“好啊......我确实也很想走走。”“看书找我推荐,那绝对是找对人了。”

说完雷澈嘴角微微一笑,他发现两人都倾向于这样的聊天方式,如陌生人之间第一次了解彼此。走了大约十分钟,大多时候各自不语,但总会因为一些莫名的想法聊起来,雷澈眼睛不是很好,可又没有戴眼镜的习惯,他喜欢用这样的双眼看世界,这让他更习惯于专注比较近的事物。逆来的行人消失在耳后,两个人屏蔽了整个世界的窃窃私语,属于各自话题的行人,载着奇怪的想法,走散在迷走神经疼痛般的街道上。几步路的时间,眼前完好的呈现出西寺塔旺火模样,近塔处,仰视入流云,平视坠楼间。白墙已逝,层楼间苔藓黑迹十三行拐角上翘斜藏,两旁绿荫相簇,塔前广场整洁空旷,方形水池泥土早已尘干。西寺塔相对处,天色蛮蛮,东寺塔远远相应,天云不接,旁无所依。两人转身朝东寺塔走去,穿越浮萍般的人群,视角随着人流缓慢移动,博物馆门前游集一群带红色鸭舌帽的游客,导游介绍着关于塔楼的历史和传说,都是些奇怪的内容,大多数的昆明人不知道有这样的典故。沿街两排小餐馆打烊模样,行人没有停留的意思,或许早有了饥饿感的归属地,大多数人拍完照即离开,然而没有比这更顺其自然的了,所有照片各自为城,所有照片里的人都如同折损的嫩芽喷射出来的乳白色汁液,那些照片比这座城市更像昆明,记忆变浅变淡,它们却更加自由而鲜活,像一个人的陈酿,时间推移,全是滋味。

东寺塔原建在常东寺内,称常乐寺,俗称常乐寺为东寺,故称东寺塔。清道光十三年昆明地震,东寺塔完全倾覆,直到光绪九年至十三年重建,塔的造型仍保留唐代建筑风格形制和结构与大理崇圣寺千寻塔,宏圣寺相同。西寺塔原建在慧光寺内,俗称慧光寺为西寺,故称西寺塔。于明弘治十二年,同样倾倒于地震,十六年仿东寺塔样式重修,康熙六年至十二年又加修葺,后道光十三年又因地震倒塌,1983年重修至今。

“清代,孙髯的《大观楼》诗中写有'听唱竹枝来小咏,醉看塔影忽双飘。'虽有重建,但这样看来双塔风采也不是虚名。”雷澈抬头看着西寺塔说道。

“古代建筑的精彩基于考究,更多是匠心独运的创新,在劳动力和资源匮乏的年代,修葺一座这样的塔楼确实不易。”“走了那么久,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吧”

“好啊。”

雷澈走在前面,直行右拐穿过街道,沿着一条偏僻的羊肠小路,两人来到了一家傣味饭馆,正是吃饭的点,长长两路人在门口左右靠墙排队。雷澈暗想:幸好人不算多。两人走过去接上尾。这时天空完全放晴了,阳光暖人,屋檐下的阴凉刚好是遮住一个人的身躯,大家很快直起身子,移到暖阳下。

雷澈抬头看了眼天空,已经不是之前的昏沉,现下蔚蓝一片,几乎所有人也同时注意到了这样的变化,靠阳一侧,几个女孩子打起伞来。几分钟后,阳光下站着的人又都退回屋檐下,头顶晒得昏疼,脚心确依旧阴寒,然后这样的队形又恢复到了原来样子。大约过了半小时,两人才刚好到。

吃完饭后,两人决定先到书店看看,这样的决定是考虑到天空放晴,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穿过来时的小道,不原路返回,顺着嘈杂的街道又转,径直走,穿过一条卖玉石玩样的窄街,突然豁然开朗,金马碧鸡广场近于眼前。两人朝南屏街方向快步直行,龙远打起遮阳伞,行人比之前要多得多,更加宽阔的街道反而显得越发拥挤。

“我们快走。”雷澈看着龙远说。

“怎么了?”

“这有卖花的小孩子会抱着你的腿,叫你买花。”

龙远本想笑,可又忍住了,装作不懂的样子。

“你被抱过?”

“嗯......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走了一段距离后,两人进了书店,店里极其安静,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选择书店的人大多隐忍,也不乏乐趣,在雷澈看来,作者写一本的意志通常会通过文字传递给读者,这包括长时间里的孤独煎熬,这样孤独是对等的,作者的孤独是思考,读者的孤独是通感,若右于浮躁或左于冷淡,对一本书而言都是巨大的灾难,在这些厚厚的书籍里,藏着一整个世界,它包含深情。阅读的乐趣之一是坚持,特别是在阅读长篇小说,当阅读过半时,忘记其中的一些情节是必然的,很多时候我们记住的只是人物主线,或者自己感同身受的段落情节描写,这也是阅读进行中最难坚持的时候,雷澈曾在阅读爱丽丝.罗门的《逃离》时感触颇多,但当最终坚持下来时,收获也巨大,包括写作和阅读的技巧上。一本书的好坏,完全由读者决定,但大多时候是作者选择了读者,而非读者选择了作者。

书店里儿童和老年人较多,灯没有全开,靠窗子一侧都关着,整个空间里微留书籍略带潮湿的味道,室内的温度相比室外低许多,玻璃窗透进来的只有白光,阳光刚过窗台,却是离开的方向。几个孩子坐在椅子上写作业,不时抬起头小声交流,因为怕打扰到周围的人,又表现得很小心。楼梯的出口处一个四十岁左右,染着棕黄色头发的女人正在打电话,声音在书店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得到,估计在核对孩子要买的书,书店管理员朝她走去,试图制止。入口处摆放的都是刚上市的新书,雷澈随意拿起一本,看了作者,又放了回去,对于不熟悉的作者,他不会随意购买该作者的书籍,除非有人推荐,他觉得读陌生人的书是在冒险,而他并不想冒这个险。

窗外,人流不止,各色的遮阳伞来来回回,树荫下集满避暑人群。

进书店后没几分钟两人就分开了,雷澈停留在外国文学区域,而龙远则漫无目地的在区域之间闲转。外国文学区域的读者相对较多,大概是近几年中国作坛并不景气的缘故,购买国外小说的读者大多在翻阅一些较出名的作品,这些小说的作家基本都已过逝。雷澈在书架最上排的拐角处看到了一排熟悉的黑色封面,他有些不确定,走近后随手抽出了一本,确实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亨利.米勒的小说,他感到很惊喜,封面恰好也是自己收藏的版本。他把小说放回去,看着书名抽出了《空调噩梦》,这本小说对他的意义极大,这是他读的第一本正真意义上自己想要的小说,或者说的在他的意识里,他觉得小说应该是这样的才对,他甚至寻找到亨利.米勒的所有小说,并花了高中三年时光将它们读完。与此同时,在那段疯狂阅读的时光里,他认识了另一位作家:安德烈.纪德。雷澈放回书,蹲下身子。日本文学书籍版块村上村树的居多且比较全,摆在较显眼位置,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的其次,其他一些相对出名作者的书籍主要以教材选文作家的文章来销售书本,比如大江健三郎和芥川龙之介。陈列的书架上没有一丝灰尘,他起身,觉得这很难得,书籍的摆放无论是横放还是竖放,总要累积出一定高度才能看出独特韵味来。

雷澈走向龙远,他有些口渴,但还能坚持,没到非喝水不可的地步,但心里还是想着赶快把书买了,然后去找水喝。刚走几步,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挑了两本书后疾步返回。龙远坐在靠窗户的方椅上,随意翻阅桌上的杂志。光亮里,乌黑的短发别致整齐,一侧斜贴着额头,另一侧被黑色别针反压回去,眼睛大而明亮,唇如朱丹。

“我们走吧。”

雷澈用手里的书示意了一下,接着把书递给她。

“怎么就两本?”

“两本够了,等你看完我们又来。”

结帐后两人走出书店,天气依旧明朗,寒冬的萧瑟在沉积,巷景不深,枯叶枝头仍未落尽,昏沉刚漆城楼,物色里生机依旧残留。

“我们似乎不应该在冬天欣赏这座城市。”雷澈接着说,“在季节的变化里,冬天从不给予,它只会掠夺。”

“除了回忆,它什么都没有,可这个季节却是最真实的,它让人清醒。”龙远接过话。

南屏街窜动的人影,十二月的街道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漂着漫无目的的落叶。城市早已老去,景色依旧鲜活。两人慢步走过琉璃闪耀的牌坊,如果不购物,只是观光,确实显得过于无聊。

“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个人。”

龙远把伞收起来,两排高大的梧桐枝干刚好遮住烈日。

“我认识吗?”

“当然,见面你就知道了,但现在,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在路旁打了车,十分钟左右到了小西门,沿路景色与几年前变化不大,城市的蜕变总是以不断翻新和边缘扩张的方式进行,但大多数街道和建筑已经成为一个城市的地标,短时间内变化时不可能的。汽车经过龟背立交桥时,半圆的塑料遮阳板下挤满人,龙远示意司机靠路边停下,司机很疑惑,上车时的目的地是翠湖,龙远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对雷澈说,走路去算了。刚走几步龙远电话响了,简单几句话后龙远挂了电话。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在省图书馆门口等吧。”

雷澈没有继续问,两人继续走,他完全沉浸在对这座城市的熟悉感里,远处的街道,十字路口,冷饮店,站台,建筑物的模样,多年未见,自己并不算陌生人,他暗想:也许这样的归属感也应该属于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漂泊的人,“记得”应该是一种责任。路旁花台里雪菊开得茂盛,金黄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摇曳,走过长长的雪菊花台,右转就是图书馆,从外面往里看,人并不多,门口绿树环绕,安静而悠久的感觉。龙远指了指不远处树荫下的长椅,示意坐那,雷澈点点头。

长椅有些冰冷但不潮湿,坐在上面感觉并不是很舒服,雷澈试着习惯这样的温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他刚坐下来就闻到了,更远的地方是看不清的,近处又似乎找不到桂花树,他想起儿时外婆跟自己讲过:桂花开,雨后香,寻花处,往来人。头顶上,树木在风里摆动,不时掉下巨大的水滴,眼前的景色在阳光下鲜绿许多,这样看上去,也不是纯粹的冬天。

龙远低头说话。

“再美好的时光也都是梦幻泡影,如结局般各自为城。后来—我们—所有人,似乎都四分五裂了。”

雷澈转过头看着她,他也觉是这样子。

“嗯......我们都去了该去的地方,若彼此没有值得回忆的东西,的确如此,所有的归宿都并非偶然。”

“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现在不也挺好么,只是你我—我们或许都心有不甘。”

“也许吧......这样也不错,至少各自都不必渴望对方为过去负担什么,走,就潇洒的去,来,就欢喜的归。”

“我们看不到未来,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你还记得我们曾一起去过的......”

龙远的话被电话打断了,雷澈的视线也从地上一路琥珀色的蚂蚁身上移开,他站起身,自在的向前走了两步,龙远打完电话后抬头看着他。

“等的人来了。”

龙远用手指着正靠路边停下的黑色丰田,两人走了过去,车窗降下来时,雷澈先是一愣,接着边打招呼边开车门上车。

“文刀,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声不响,也不联系一下。”

“你不也是不声不响吗?”

文刀摘下墨镜,爽朗的笑了起来。

雷澈随意打量了一下文刀,似乎感觉没多大变化,只是续起胡须,看上去比以前略显成熟。

“这的确是我的错,之前从日本回来的也匆忙,又不知道你们近况,也就没着急着联系各位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文刀笑着把目光从龙远身上转移过来,又戴上墨镜。

“比你早回来一个月,可一月份我又要走了。”

这时车窗外车位收费的人走了过来,把腰弯下来,问文刀是否要停车,文刀赶快回复,说很快就走,那人也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你身体怎么样?我问过龙远,可她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还行吧,我们去哪?”雷澈不解的问,他又突然感觉口渴起来,之前从书店出来时本想着喝水,结果走起来就忘了,也不觉得渴,现在反而比之前更渴起来。他接着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东西慢慢聊吧。”

“好啊。”龙远转过头笑着看着雷澈。

文刀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就近的找一家方便停车的茶室把车停在了背阴的地方。

茶室里人不多,中央区域宽敞明亮,装修以藏饰风格为主,隔间从刚进门的位置开始延伸,每一道木门都有镂空花纹,从外往里看,木桌上都铺上了摩挲族麻染布料,彩色的细条纹特别漂亮,桌上还放着烟灰缸和牙签盒,桌子上方五十公分左右,墙上置了一盏别致的拉灯,有人坐的隔间里,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聊天声。

文刀走在最前面,他没有停留的意思,直接上了二楼的楼梯,有些陡,三人都用手扶着两侧,楼梯也是木的,每上一步都发出闷响。

二楼和一楼差不多,只是光线更强了,人却没有一楼多。三人找了一间靠里的隔间坐了下来,雷澈脱下外衣放到空位上,龙远挪了挪衣服,也把包放了上去,龙远和文刀坐一侧,雷澈坐另一侧,隔间内有些暗,周阳伸手开了灯。

“这一天的,渴死我了。”

雷澈拿起过塑的单子低头看,虽然很渴,但却很犹豫,接着,他把单子递给龙远。

“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新年过后吧,没几天了,你呢?”

“最近总会梦到儿时走过的一些路,住过的房屋,淋雨的天气,遇见的人;还有回忆,关于成长的事情,某个阶段的,某个时刻的。大概因为我本就属于这里,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

“这样也好,你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我也清楚,现在感觉挺自在的,回来前复查过,没什么问题。”

龙远把单子递给服务员,起身去洗手间,雷澈和文刀继续聊着,窗外,天气阴沉下来,虽然开着灯,但还是有些昏暗,焦黄的灯光微弱的照着狭小的空间。

“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上月遇上的......”

“每到雨天她总去那,我问过,她什么也没说......”

文刀话没说完被龙远打断,其实他也不想细说,这样反而刚好,接着他点起香烟,龙远坐了下来。

“仔细看,你好像比以前更瘦了。”雷澈看着龙远说。

“刚见到她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觉得。”文刀接上雷澈的话。

“你们知道什么,女孩子的想法你们不知道。”龙远笑起来,眉宇间流露着骄傲的气息,接着她又把紫色的玻璃烟灰缸滑到了文刀面前。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旅行是什么时候吗?”龙远接着说。“那是一次短途旅行,在轿子雪山,看样子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先是云雾缭绕,接着飘起大雪......”

“当然记得。”文刀把烟头伸像烟灰缸轻弹。

“登顶的时候就我和单雨没上去,我两恐高,当时他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他说什么了?”雷澈问。

“无论现在有多么幸福,终将会被一个梦惊醒。他就站在山体旁,静静地往上看。”

文刀接着说。

“当时我不解,毕业时他是最后一个走的,把一切都收拾了才走,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看着空荡荡的床位说,我的梦醒了一个。”

雷澈把目光撤了回来,喝了口茶。

“那种与生俱来的悲观总是纠缠着他,他就是这样子,从认识第一天开始就这样。”雷澈说,话语间充满无奈。

傍晚,天色渐暗,太阳的余晖穿过楼房,在草地上留下几何形状阴影,三人走出茶室时已不是来时的气温,银杏树叶被大风吹得一地都是,黄黄的一层,让人不忍心踩下去,几只野猫在墙角晒太阳,圆鼓鼓的身驱四脚朝天,街道上四散的行人稀稀疏疏快走着,路灯早已经亮起,城市的一半渐渐睡去,而另一半开始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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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风穿越到了一个叫做天斗大陆的世界。本以为可以作为豪门世子过完枯燥且乏味的一生,直到有一天,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属性面板系统。体质、力量、精神、敏捷,韩风发现自己可以通过重置属性点,改变属性点分配方案来转职成为任意职业。别人需要通过修炼提升境界,不会修行的韩风则通过提升属性点来成为绝世强者。就把这个重生,当做一场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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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梓逸,你爱我吗?”慕筱烟无聊地说突然,慕筱烟被压在了沙发上,身上多了一个俊美的男人“证明一下不就知道了?”说完,俯下身堵住那张樱桃小嘴,慕筱烟也没有反抗,反倒是顺从地一动不动享受这热火朝天的吻,这样一来,彻底激发了某位饿狼的本性,更加带劲地用自己的唇来回碾压着这张樱桃小嘴。——这就是我爱的人,一个我心甘情愿被他欺负的男人——慕筱烟-“小木头过来。”某位饿狼正在引诱蠢萌的小白兔慕筱烟糟糟地走到夜梓逸身前,问:“干嘛呀?”“我的唇好痛,你帮我咬咬嘛!”说完就把嘴巴凑近慕筱烟面前,慕筱烟瞪大眼睛看着那张唇:“没有啊,哪里痛啊?”夜梓逸张大嘴巴,吐出舌头:“舌头痛。”那样子无辜的。“哦。”慕筱烟凑近夜梓逸,粉红的樱桃小嘴复在大嘴上。夜梓逸非常享受着这个吻,嘴角微微勾起了个幅度——这就是我爱的人,一个又蠢又呆的小木头——夜梓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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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要不我就简单地说下等级吧。魔法师等级:一级到三级初级魔法师四级到五级中级魔法师六级到九级高级魔法师十级或以上神级魔法师炼药师等级:初阶炼的是1~3等阶的丹药中阶炼的是4~6等阶的丹药神阶炼的是7~9等阶的丹药玄阶炼的是10~12等阶的丹药暂时先这么多,剩下的文文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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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堡废墟里住着只吸血鬼?!吸血鬼啥样?高大威猛邪魅多金?哦,不巧,我们的吸血鬼大人完美的避开了这些形容词。当智商欠费的吸血鬼大人遇上中二女主?“嘿,来瓶番茄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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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世纪绝世神偷,一朝变为卑微小昙狐。本想着变成个狐狸,那也是个狐狸精吧。谁知美人师傅开口一句:“我不收丑八怪为徒。”哼哼,天材地宝,功法秘籍,手到擒来。什么神界第一公子,什么年轻一代的人族希望,有她师傅强吗,有吗?就算以后是个碌碌无为之辈,她也要赖这了!
  • 乐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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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洋大盗类型的小说,剧情我觉得还可,角色设定是第五人格的,可以给些建议,“但别杠小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