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住了。他凝视着那张酷似自己的女儿的脸这就是那个岁末年初的早晨用我们的生命播种出来的种子吗?他忽然在她那晶莹透明的眼珠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蓦地,他脑子里又打出这么一个问号:既然谁也没有告诉她这是棺材,女儿怎么知道?可随之他就豁然了:是啊!当年是谁告诉我祖母洗澡间那具厚重的黑漆的棺材是给祖母死后睡的?好像谁也没告诉过我啊!可我不是从小就知道了?
这莫非也是人的本能?
多少年之后你才回想起,你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转折点,是在你知道祖母原来早就知道那具乌黑得可以照出人面的棺材是给她死后睡的时候!
那天晚上又搔完痒,数完“钱”后,祖母又拨弄你的“小咯咯”,问:“囡宝,小咯咯忽地能派啥用场?”
“拉尿。”
祖母笑着用手指弹了两下。你感到很舒服,小咯咯挺起来,像是蹩急了尿哗地冲出去似的。
“对!拉尿!可更要紧的,给阿娘做种!”
“做种?做啥种?怎么做种?”
“给阿娘做种,做阿娘的种。阿娘有了你做种,阿娘将后老了,死了,就等于没死,就像后天井廊檐的燕子,一代一代传下去······”
你第一次听阿娘口里说出“死”字,你连忙说:
“阿娘不会死阿娘不会老!”
“人嘛总是要死的。就像人要生一样。我的囡宝,阿娘要是不会死噢,不会老,阿娘还要这棺材干什么?”
你再次怔住了。你更加怔住了!原来阿娘知道那具棺材是给她的!,
“阿娘你不会死!阿娘你不会老!”你仍然执着地说:“阿娘你不要这棺材,不要不要不要!”
“傻囡宝!阿娘咋能不要这棺材?没有这棺材你叫阿娘怎么活下去?阿娘是坐着花轿进你家门的,阿娘也要困在棺材出你家门啊!······”
“我不要你不要!阿娘不要这棺材!”
“你这囡宝,棺材棺材,有官有财,人啊,早有棺材早福气。别讲阿娘这么大年纪,你同生哥他阿娘,二十三岁就准备好寿材呐!每年漆一道,一共漆了四十几道!比阿娘那具还要乌还要亮呐!”
“我不要听我不听!”你拼命捂住耳朵。
“囡宝你咋啦?好好!阿娘不讲了,阿娘给我的值钿讲故事好不好?讲什么?对罗,讲燕子的故事吧!你知道我家那燕子已经有多少代了?······”
祖母津津有味地说起故事来,但你却无心听。
“你咋啦?我的囡宝?唷,小咯咯呢?囡宝的小咯咯逃走了?这可是给阿娘做种的啊!”
你这才像梦里醒来似的,用左手摸摸脸孔,火辣辣的,又用右手捏捏******,缩小得像条小蚕蛾,冷冷的,空空的。
这做种的莫非真的逃走了?
1985年12月31日,大雪。
今天是阳历年尾。照我多年的习惯,每年的这一天总要在日记中详细总结反思一年来的所得所获体会教训,然后列出新年的计划目标。可今天我却怎么也写不出这些。此刻我脑子里只有她。现在是晚上8时30分。窗外下着大雪。她所坐的列车是在京广线的湖南段还是浙赣线的江西境内?那边一定没有下雪吧?她在卧铺车厢里睡了吧?她有没有在想我?我却一直在想她。在她去南方出差的十二天中我每天都想她。昨天收到电报,知道她已购好了今天一早的车票,我就激动得难以自禁。今天更是每小时每分钟地计算着她的列车行程。明天的此刻就能在火车站上接到她了!
真的我今天怎么如此激动,如此魂不守舍?刚才还几次跑到阳台上眺望西南方。雪飘到我身上也不觉得冷。此刻家里是多么冷清。有人说过,家就是房子加女人。汉字的“家”应该写作“安”,有了女人的家才会平安。可不是,镜框中那张合影中两人都在笑,我笑得那么欢,她笑得那么甜。结婚四年来我们是相爱的。尽管两人性格很有差异。她也承认她就和她所从事的计算机专业一样,什么都是那么有程序。我却正好相反,我更注重于感觉。了解我俩的人都说我们应该对换一下才是,应该是男的重理性女的以感觉见长。可我们偏偏颠个倒,可我们偏偏这么相爱。
事实上这差异也不是凭空产生的。我总觉得这和我们各自的出身和经历有关。她是典型的城里人,我却是十足的乡下人甚至是山里人。她总是奇怪我好像有一种沉重的包袱,还说我活得很累。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我又无法摆脱。我甚至羡慕她的轻松潇洒。我俩这差异连别人都看出来了。申君就把我和她比作中国和美国。他说美国没有历史没有沉重的包袱,一切都是轻松自然自由,而我却像五千年文明古国。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一比喻是否恰当是否准确。但我总是想起我的经历,也多次和她说过我的故乡。她听了就说我的老家就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在离家多年之后回头再看看我的故乡,我的家,我真感到有点神秘。我就在那里生活了卅年?正是在这卅年中我有过多次能够称得上是人生转折点的经历?正是这样的转折点影响和铸成了我的思想和个性吗?甚至正是这些转折点影响了我们的爱情?真的,刚开始那段时期我总是忘不了我那第一次的爱情。当然我没有和她说,我怕伤害她。总之,我真的越来越感到自己有一种沉重的包袱,使我难以摆脱,难以轻松起来。
然而她呢?她不是也有包袱?当然那是另一种包袱。她出身于一个绝对科学化的家庭。她说她小时候她妈是根据温度计给她穿衣服,又根据气候温度再量好水温给她洗澡;她说她爸给她吃东西每天要计算多少维生素多少蛋白质多少锌多少铁质,还规定她去公园散步每天只能走几步不能多走也不能少走,仿佛她是在科学的配方中长大的。正是这些才使她现在什么都讲究程序讲究科学。比如她那科学的“优生法”,尽管我没反对,但我实在不敢苟同。这倒并非因为我们至今没有孩子而不赞同。的确,从心里说我多么想要个孩子。我那在大哥处的母亲还有她的父母也都盼着我们早点有孩子。但我其实并不在乎这些,甚至不怕别人因为我们结婚四年了仍没有孩子而说我们的闲话。这些我都无所谓。我之所以不赞成实在是觉得这所谓的“科学”太烦琐了她说非得要挑个我们俩情绪、智力、体力最高峰的日子怀孕,说这样出生的孩子才会健康聪明。她还用电脑打出我们各自的生物节奏图。她说得那么有根有据有科学有实例。但我总不感兴趣,我甚至觉得这是科学对生命的扼杀,是一种“洋算命”。人的生命难道可以这么制造出来?幸亏我们至今没有碰上过这种日子因为各人的生物节奏的智力、体力、情绪周期不一致,要让三个节律都碰在一起都是高峰是那么不容易,要么三项中两项或一项高峰,其他一项或两项却是低潮;再说要两人的三种节律都碰在高峰,这概率更是微乎其微;更何况还需碰上她的生理周期所以我们至今没有碰到过就算真的碰到了,我们真的能创造出新的生命吗?······
怎么记着记着把这些也记在这年末的日记中了?现在是十时,明天的此刻她就该到家了不,明天的此刻我已经把她接到家里了。明天,明天,还得整整一昼夜,但我却仿佛巳经进入了读秒的倒计时了。我不知道此刻她巳经在哪里了。窗外,雪仍然下着······
······你跟着那个扭着腰肢的女人走进那间陌生的房子。你浑身燥热的同时,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在冲涌上来。这是什么地方?这陌生的房子里里外外都是黄色的。你不知道这颜色是漆上去的,还是太阳光铺洒上去的。反正给你一种昏眩的感觉。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怎样来的?你问自己。你甚至想问我是谁?那一扭一扭的女人回过头来,大大的嘴轻轻地咧,很撩人地笑笑,又一扭一扭地迎来。这种女人的笑从来没见过。这是第一次。从这女人一扭一扭的背影,一扭一扭的转身和一扭一扭的正面,你又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就是在山岗上碰到的那个女人。你想看又不敢看。那女人笑吟吟地望着你,藕白色的臂膀透出撩人的生气,高耸的胸部正奇妙地波动,像是汹涌的潮,一浪一浪地向你扑来。你想躲闪,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你怕什么?十七岁了?还没干过那事吗?你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是那女人?不,是你自己在说。那女人仍然像浪一样波动着,终于把你整个身子都卷进去,接着又摔进一道峡谷。那沟壑很深,陡坡也滑得无法栖身,你努力往上蹭攀,总算爬上去了,猛然间你又浑身像崩裂了似的,一阵揪心般的体验把你推到了浪尖。接着,浪潮又慢慢地退下去。朦朦胧胧中,你这才意识到你在干什么了。我在干那事了,已经干过了。你又惊又慌又高兴。你想再看看那女人,那女人却侧过背去,“囡宝,你这小咯咯!”你大吃一惊:怎么是祖母的声音?你连忙往后退缩。可那女人也跟着滚过来,滚到你身边,是宏!“我怕,骷髅!”你惊骇地抱住宏。想再看看她。倏然间一片黑暗像乌云似地向你逼来,越逼越紧,把你和宏围在一个小木箱里······
“棺材!”你猛地坐起来,拼命睁开眼,往四周一摸,抓到帐子,总算不在棺材里,总算是一个梦!你摸摸胸口,湿漉漉的,像是水中捞出来似的。你下意识地摸摸席子,粘乎乎的一滩,从未见过的。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你像是丢失了魂魄。想起白天富贵在山岗上说过的话:一滴精一碗血这不是精吗?你脑子里一片空濛。直到听到隔壁房里父亲的呻吟声,你又涌上一股深深的羞愧:
父亲病成这个样子,我却做这种梦,这种荒唐的梦!······
他没有想到居之安的夜晚是那么宁静。他也好久没有睡得这么熟这么深。但一听到那欢快的鸟声,他就一骨碌起了床。这鸟声是多么明亮,多么熟悉,就像生命的召唤!他穿着一身短裤背心跑出院子,一口气跑上后山。
他在神仙山腰的一块老岩上坐下。小时候他也常常在这儿玩,这儿被称作神仙山的肚脐眼。当年他在村里时栽的杉树,现在已繁密成林,一棵棵像屋柱那么粗了。一道白白的气流在杉树间从容不迫地流动着,是雾还是空气,或是带了雾的空气?鸟声仍然那么悦耳地鸣啭,和刚才梦中听到的一样。但只听到叫声而没见到鸟儿。是树枝太茂密了把这些小生命遮住了吗?
他深深地吞吸了一口像是滤过的空气,感到胸口特别地舒畅。虽然在城里,他也每天到湖边到植物园里跑步,然后又到初阳山上眺望,但和这里比起来却是相差得太远了。他忽然明白了,就在于这鸟声!就在于这里能听得到如此欢快悦耳的鸟鸣!而在城里十多年他几乎没有听到过真正的鸟声是真正的自然的鸟声。偶尔听到的,只是人们凉台上鸟笼里的鸟声。初阳山上也有,是人们打着太极拳做着气功而把鸟笼挂在树上。那鸟也会叫,但这哪是鸟声,哪是歌唱,简直是聒噪,是哀鸣!把鲜奔活跳的鸟儿关在笼子里,还会有乐趣吗?就跟城里的人一样,几百万人聚在那么一个几平方公里的地方,钢筋水泥砖瓦玻璃沥青柏油都是无机物,活生生的人就在这样冷酷的坚硬的没有生命的无机物堆砌成的笼子里生活着,不是和笼子里的鸟儿一样?
往下望去,清晨的雾霭中,整个村庄沉浸着一片宁静和安谧。当然和十多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当年望下去全是木屋,现在已大多是水泥洋房了。只有居之安大院仍是一动不动地盘坐在山脚下。木头造的屋和洋房有什么不同?大概也是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区别吧?水泥石头是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木头却是生命的,至少在它被砍下来之前是有生命的。正因为它有生命,所以做棺材也用木头?富贵说活人住的房和死人困的棺材是一样的,就在于一样都是木头做的吗?他这么问自己。人啊!总是喜欢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才把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想象成活的。像这座山叫做神仙山,对面叫鹣鹣岭。其实,有生命和无生命到底怎样区别呢?就说旁边这块岩石,几十年前不也是这样吗?也许几百年前几千年前都是这样,一样地盘坐着,一样地默默无语地沉睡着。它不是没有生命的吗?可它仍然健在。但作为有生命的人,却一代一代地死去,烟一样地消失,就像这山下居之安大院,七八十年了,它的一柱一瓦一砖一石都健在。可它的主人呢?已经换了几代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如今轮到我这一代,却也已过中年,像富贵说的那样是往西斜的日头而不是初升的太阳了······
太阳稍稍露出额角,害羞似地,东边的山岗和天的连接处一片艳红。晨雾散开了。一阵清风吹来,杉树林的葱绿轻轻地波动。好舒服啊!他真想就静静地坐在这里。直到听见母亲在山下叫喊,他才慵慵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环视四周,慢慢地踱下山去。
可当他刚一跨进后院门时,忽然又听到一阵鸟声。而且那鸟声不是在院外,更不是在山上,而是从院子里发出来的!他正循声寻找,见女儿雨晴站在后院廊下,抬头看着什么。
爸爸,你看燕子,小燕子放飞了!
原来是燕子,原来是燕子的叫声!果然,后院走廊的木梁上,那只原先就有的燕子窝的旁边,一根当年用来吊挂晒箕用的木棍上一排儿站着四只小燕子,欢叫着,还是那么熟练地扑腾着翅膀。燕子窝,就是那只燕子窝!只是比当年更精细了,就像村里的房子比以前更加精美更加漂亮一样。
恍然间他耳边似乎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在那唧唧啁啾的燕子声中,夹着一种昵昵喃喃的说话声,有点熟悉,但又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爸爸你在想什么?女儿问。又指着廊梁说。那只老燕子太可怜了,一口一口叼来泥巴,筑好窝;又一口一口寻来食物,把小燕子喂大,可它自己却要死了,再也不能回来······
哦,哦。他漫应着哦,你说什么?
你怎么啦爸爸,你不知道燕子的故事吗?
燕子的故事?
燕子的故事,阿娘说给我听的!爸爸你不知道?我说给你听好吗?可感人啦!
燕子的故事······?
是啊,阿娘说,这燕子是我们家的主人,和我们人一样,从这屋造好起,它们就在这里居住。老燕子在这里做好窝,生出小燕子,到了秋天,老燕子和小燕子就一起飞到温暖的南方去。第二年春天再回来,仍然回到这屋里,回到这窝里。一点不会找错。可是回来的只是小燕子,去年离开这里时的小燕子,现在变成老燕子了。去年回去的老燕子,就是小燕子的爸爸妈妈,却没有回来,因为它们老了,不可能再飞回到自己的窝里来了。它们或者在去南方的半路死去,或者在南方过日子时死去,最多也在春天回来的半路上死去。这样每只燕子只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年。回来的长大了的小燕子就在这里重新修好窝,生小燕子,把小燕子喂养大,教小燕子自己飞,自己找食吃,到秋天了,就和小燕子离开家去南方,到明年,又是小燕子回来,老燕子再也回不来了阿娘说我们这院子这屋已经八十年了,这小燕子也是第八十代的燕子了······
望着女儿神往的脸容,他好像没有看见,他只朦朦胧胧地听见一个声音在述说这故事。这是谁的声音?是女儿吗?不是不是,这分明是祖母在说啊······“囡宝傻囡宝阿娘怎么可以不要这棺材?囡宝你怎么啦阿娘给我讲故事对啰讲燕子的故事你知道我家的燕子有多少代了吗?······”
是的是的,是祖母的声音,祖母是这么说的!就是在三十多年前那个晚上他和祖母搔好痒数完钱之后祖母说了做种的事接下来又说到棺材那时他才知道祖母原来是知道那具厚重的乌黑的棺材是给她死后困之后那时候祖母说的故事就是那个燕子的故事,和刚才女儿说的一式一样,所不同的只是祖母那时说这屋造好已经五十多年,这燕子是五十多代的燕子,而眼下女儿说的其实是母亲说的却是第八十代了!相差三十多年。可祖母说的故事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三十年中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他惊奇地问自己。是因为当时我第一次知道祖母原来是知道那具厚重的黑漆的棺材是给她死后睡的之后惊吓了才没听清吗?但没有听清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了,而且想得那么清楚?人的感受怎么这么神奇?三十年前祖母对我讲的故事,三十年后的今天由女儿再说给我听,反过来又回想起三十年前祖母说过的那么一个动人的故事!······
爸爸你怎么啦?你怎么哭了?
他摸一摸眼睑,真的是泪流满面了!他真的想放声大哭一场。
但望着女儿灿烂的又有点惊讶的脸,他转身擦了擦眼泪。就在这时他心里忽闪过一道光亮:刚才在神仙山上还想到生命的短促和有限,生命还不如一块石头一块岩石长寿。可眼下,生命是无限的无穷的永恒的,看这梁上的燕子,八十多年了,它们已经八十多代了,可它们的生命还在不息地持续,顽强地生存下来。人哪,人不是也一样吗?
爸爸你怎么啦?你不高兴啦?
爸爸高兴,我高兴。他笑了,由衷地笑了。
爸爸我看你的胡子又长出来了。我帮你剪胡子。女儿说着端过小椅子来。这是他的习惯,胡子从来不用剃须刀或电动刀,他就喜欢让女儿剪,用剪刀剪。每次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聚精会神地一根一根地修剪,他心里就特别高兴。
这会儿,听着梁上燕子的欢叫,望着女儿紧凑在他面前的脸,他心里更是无限的愉快。
爸爸,你有一根白胡子了。
嗬,爸爸老了。爸爸有白头发了,也就有白胡子了。他说,他笑着说。雨晴,爸爸老了,怎么办?
老了好啊!
老了好?
人嘛当然越老越好,老到一百岁,二百岁,不是越老越长寿吗?
女儿怎么说出这话来?女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就是我和妻在那个最好的时刻制造出来的生命吗?
我老了,我以后死了,你能给我剪胡子吗?
爸爸又说不吉利话了!你才四十多岁,阿娘却爸爸你别说了,别让阿娘听见。女儿板起脸孔说:你只会老,不会死!
好,好!爸爸只会老,不会死。
父亲死了!
你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黑洞中脱出身来,更像一个久居黑暗之中的人突然见到刺眼的亮光,反而看不清一样。父亲死了?眼前的父亲难道真的已经死了?他的脸容是那么安详,安详得就跟刚才你听到他和母亲昵喃细语时所能想象出来的模样一样,安详得恍惚间使你的感觉好像错了位,好像几天前痛苦呻吟的父亲更像死去的人,而眼前躺着的却是慈祥亲切的活的父亲。你甚至没有想到哭,直到姐姐妹妹们哭出声来,你这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巳经死了!
“不要哭不,哭吧!高高兴兴地哭吧!”母亲点着几炷香。她自己没有哭,“他走了,你爸他安安心心地走了,为了你们,他硬是躲过了昨天的日子,硬是撑到今天啊!”母亲对呜咽嘤泣的姐姐说:
“来,给你爸剃个头,剃个过老头。”
姐姐点点头,抹把泪,拿来了轧刀。
“你爸最喜欢你给他剃头。前几天你要给他剃,我怕他那身子经不起翻腾,说过了昨天再说。现在终于过了。可他走了。”母亲手中的香弥漫开一阵浓浓的香味,把母亲的话也氤氲在神秘和凄凉之中。
“你是硬撑过来的啊!”母亲俯身对着父亲的耳朵说,仿佛怕他听不见似的。“前些天看见你不好,我想提醒你,千万要熬过昨天的‘杨公忌’,又怕和你直说。你平时不相信这些。所以我就陪着你。没想到你早就记在心,你是硬撑着躲过昨天的日辰啊!”母亲又转身对惊讶地站在床边的姐姐和妹妹说:“他为了你们啊!快,趁现在还热,还能剃。来,小弟帮个忙。”
你颤抖着手把父亲扶起来,不,是抱起来,慢慢地放到藤椅上。父亲生前就喜欢坐在这张藤椅上看书。父亲生前也喜欢坐在这张藤椅上让姐姐给他剃头。姐姐这门业余的手艺就是在父亲的提议下学的。父亲说剃头是低贱行业,但剃自家人的头不低贱。就这样姐姐学会了剃头。父亲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过老头也会让女儿剃?
父亲的头低垂着,像是刚起床没有完全醒来似的。“小弟,把爸的肩头扶住。”姐姐说,声音一点也不呜咽了。“嗯。”你应了声。但你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口是张开过的。你颤抖着右手扶住父亲的肩头,颤抖着左手托住父亲的后脑壳。父亲的头好像也颤抖了一下。父亲的颈部还热热的。姐姐的手在发抖,眼眶中的泪珠也在滚动,声音更是颤抖:
“爸,我最后一次给你剃头,你喜欢吗?”
姐姐说着把轧刀推上去,好几次都因为颤抖而无法把握。总算瞄准了,往父亲头顶正中开出一绺。姐姐给父亲剃头总是这种剃法,先从头顶中间犁出一道口子,就像稻田中间拔出一条稻垅。“轧扎、轧扎、轧扎。”轧刀也在颤抖。慢慢地轧刀也推得快了,“轧扎轧扎轧扎。”这轧刀声在凌晨的夜空是那么响亮,仿佛世间万物什么都哑了,只剩下这轧扎声在肆无忌惮地响,而且越来越响,像千军万马的奔腾。“轻一点姐姐。”你终算听见自己这么说。姐姐却没有听见,还是轧扎轧扎地推着轧刀。父亲头顶的发垅已经扩得很开了。他那安详的脸容在美孚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长长的眉毛好像在微微抖动······
父亲难道还没有死?你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父亲搁在右腿上的右手。三个月前买棺材回来之后你就根据富贵说的常常注意父亲的手,看他握拳头时大拇指在里面还是外面。可惜父亲要么不握拳要么握了拳总把大拇指缩在里面。这会儿父亲右手是伸展着张开的,手背上的筋络隐隐凸现。这就是被村里人称为是“写字的手”的父亲的手吗?村里不少地方包括大会堂,村部的招牌,村前大桥的题字,凉亭的题字还有不少人家的墓碑都是父亲这只手写的。父亲写字时总让你帮忙,叫你拉住纸角,但墨非得他自己磨不可。父亲写字时那只右手的筋络总会绽出来。甚至最后一次写字,就是在富贵来看望他之后的第二天,他在你和母亲的搀扶下虽然颤抖着但仍是那么有力地写那几个字时,那只手的筋络都绽了出来。那次父亲写的是自己的墓碑,你心里多少有点害怕。但父亲却是那么高兴,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父亲在写完正文他自己的名字之后,又在旁边“德配”下面题了两位母亲的姓氏,还分别加上“孺人”两字。写毕父亲问你:“你知道孺人吗?古时把妇女按等级分为夫人、淑人、恭人、宦人、安人、孺人,我是士人,你妈就是孺人吧。”接着又对母亲笑笑。你发现母亲点点头,很是激动的样子。你那时也很激动。为父亲即使在写自己的墓碑时仍是那么乐观那么开心而激动,你甚至认为父亲会好起来了,父亲用自己的手写自己的墓碑是避邪,父亲不会死了······
可眼下,父亲的手却松耷着,那凸现的筋络也是瘪瘪的,没有一点血色。
在隔壁忙了一阵的母亲又走出来,捧着一叠过老寿衣,面又自言自语地念唠着:“他爸,你放心走吧!我会照你说的办你的事的!”
轧刀声停下来,姐姐终于剃好了父亲的头。接着剃胡子。父亲的胡子也很长了。父亲的胡子长得很快,两三天就密密扎扎了。现在父亲剃掉胡子再过两三天还会长出来吗?你望着父亲的头皮,刚才还光光的头皮忽然一片青盎盎的,而且在不断地往上冒。你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按按父亲的头顶,突然感到一阵灼人的滚烫。你连忙缩回手,又小小心心地碰碰父亲的手,你这才知道这不是热而是冷,一种透心的冷。再一看,父亲的头皮上仍是光光的一片。
“好了,快放到床上去。”母亲指挥着,“你们都出去,留下小弟,帮我给你爸洗身。”
你这才感到父亲已经死了,父亲真的死了。
元宵节那天单位忙得可以,下班已是薄暮时分。见街上有人在叫卖大红气球。我毫不犹豫地挑了两只最大的。想象着给女儿一个意外的惊喜。回到家里女儿果然喜气洋洋,但对我的礼物却视而不见,反倒是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花
是我买的,送给你和妈妈的节日礼物!
节日礼物?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节日?
元宵节啊!我扬了扬气球。
爸只知道元宵节,不知道情人节!
情人节?连九岁的女儿都知道情人节?我惊讶。
妻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道菜,放在已是满满的桌上。来吧吃元宵!不管什么节,我给你们过节!她喜气洋洋地把玫瑰插在花瓶里。
满屋生辉,仿佛真的添上几分温馨。
你们知道情人节的来历吗?女儿吃着元宵问。我说给你们听。古罗马有个喜欢侵略的国王,为了叫老百姓给他打仗,下令谁也不准结婚。有个叫华伦泰的主教不管这一禁令,帮人们结婚。国王知道后,就把他处死了。为了纪念这位主教,人们就把处他死的2月14日作为情人节你们听说过这故事吗?
我连今天是情人节都不知道。你呢?我问妻。
我也是刚才才知道。妻说。哦,刚才申君来电话,请你去野百合花过情人节。我叫他来这里过元宵节。最后我答应她,让你晚上去。
我不去,他总是甩派头,上次他说庆贺他办好调动手续,请我去“枫丹白露”游乐城玩。给我喝洋酒,一小杯就三十元,我可忍心不下。
还是去吧。妻劝我。他说还有别的朋友,而且他妻子小柳在。
申君和他妻子关系不好,有几次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他调到省城半年小柳也一次没来过,是她不肯来还是他不让她来,反正都不正常。这次他回县城过春节回来总算带她来,说明关系有好转。凭这,我也得去看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