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狗坞如今能在合字上一家坐大,亏得十三飞扯高灯笼,力排众议,招募了昔年出走江南一归堂的两位佛爷。
绿林上的弟兄们行走江湖也会与侠道中人互通一声“合吾”,这二人曾力劝一归堂大当家的“宁可吃定黑皮,也不该一脚伸进世家”。无奈大当家的一意孤行,二人心灰意冷,索性金盆洗手,宣誓不再出拳动剑。
十三飞力邀二人入主屠狗坞,本是坏了道上规矩的。因此绿林里顶瞧不上十三飞这号人物,骂她是“粉头拉杆子”,将老本行做到绿林里来,凭着狐媚手段笼络了几个客卿,忒不要脸。十三飞倒也不争,放手让两位当家大展拳脚,这才打下了如今的这份基业。
“飞姑娘。”这一位膀大腰圆的精干汉子便是屠狗坞里坐第二把交椅的当家冷康叔。此人在建文朝曾入军旅,任从六品忠武校尉。建文四年,大将军李景隆开金川门迎燕王入京师,后加封为左柱国,冷康叔痛斥“白面书生误国”,索性卸甲而去,啸聚山林,这才入主一归堂。
“何事?”十三飞眯起好看的丹凤眸子,柔声问道。
“条子奉旨捉拿武当派莫一道长,传言他便是这一旬以来在襄阳府接连犯下三桩命案共计二十七条性命的杀手。如此血案,人犯未经三司会审,甚至刑部大牢都还未走上一遭,便被条子害了,道长在镇抚司直接给抽去三层皮。”冷康叔抱拳而立道。
莫一是武当开阳真人的首徒,一手两仪剑法据说已得开阳真人七分真传,若非为人豪放不羁、放浪形骸,被二弟子莫庄给比了下去,未尝不可入玄天玉虚宫主事。武当掌门执天下道统牛耳,终究需要一个内敛锋芒、虚怀若谷的掌教大真人。
“他绝不会是。”十三飞从不轻下判断。
“武当掌教开阳大真人是何反应?”方余皱起了眉头。
“官字两张口,条子办事素来都是‘莫须有’,仗着太祖爷赋予的自行处决权肆意妄为,教大真人如何与官斗?”十三飞呷了一口茶,却把这个庙堂看得通透。
“飞姑娘。”另一位老儒打扮的便是屠狗坞坐第三把交椅的当家温叔虞。此人洪武年间曾中过举人,在吴楚颇有些才名,却是被一归堂大当家的相中劫去做了军师。起初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后温叔虞感念大当家的真心礼贤,便在暗中织起了一张覆盖万里江湖的情报网,与冷康叔分管江湖与庙堂,合字上的朋友唤他“温孝廉”。
“温孝廉可探听到风往哪边吹?”十三飞如今对这位三当家也是言听计从,更胜当年江南一归堂大当家的,因此屠狗坞才能扛起南七省绿林大旗。若大当家的当年愿意听他一言,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千里镖局最近接了一单生意。”温叔虞轻摇羽扇,气定神闲地说道。
“是何来头?托线孙是哪一位?”千里镖局乃是天下镖行第一家,有镖头三十二,依着红货分量划分一二三等,以如今屠狗坞的声势,若非有一等总镖头项西楚亲自押阵,但凡是走江南路线,屠狗坞要想剪镖都绝非难事。
“温某收到风,此次是条子出的面,保镖人便是千里镖局的扛把子,江湖人都称一声‘霸王枪’。”
千里镖局之所以能镖走千里,不仅仅因为总镖头项西楚一杆霸王枪冠绝天下,更重要的是路线和雇主都极其隐秘,出镖时老局主将这些写于锦囊中,交予镖头,参与护镖的普通镖师与趟子手尚不得知。只可惜此番对上了屠狗坞的温孝廉,多半是要吐出点买路钱了。
“这几个月来,点苍派有采花贼,昆仑派新出了个江洋大盗,那边武当派有横空杀出个刽子手。这武林七大派动静可都不小。”十三飞说起武林轶事如数家珍。
“的确不小,简直就是丑闻。”方余呼了口浊气,若有所思。
“点仓的风不平,昆仑的跛脚道人,武当的莫一道长,这些都是七大派的高手。昔日侠名远播,死后却声名狼藉,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手伸到衙门里来,捕快倒很是清闲。”李树乔摇头轻叹。
“走吧。”十三飞蓦然站起了身。
“走去哪儿?”李树乔不解问道。
十三飞回眸一笑,生出了百媚,“莫要忘了我们吃的是哪家饭。”
“劫镖,劫千里镖局的镖。”方余幽幽说道。
开阔山间大道上,迎面走来的是十几匹劣马,拖拽着黑色车厢那瘦脱相的黄马,头毛上夹杂着白点子,应是这行队伍最为出彩的地方了。
“这便是千里镖局,都是些扎手的硬点子。底下的伙计说是项西楚亲自押镖,看来是肥猪拱门,财神爷孝敬买路钱来了。老孙头以往做过马眼子,识得拖车厢的是西凉来的透骨龙,道上说的黄骠马便是。”温叔虞抖了抖皱起的长衫,扬去了附着的沙尘。
如此不起眼的一行队伍,竟然是天下镖行第一家的派头,或许,这就是千里镖局“镖走千里,镖行天下”的窍门。
冷康叔吹响了指哨,惊动了道上的十几匹劣马,以屠狗坞如今的声势,不劫莫名其妙的镖车,镖行里称之为“正大光明的剪径蟊贼”。
只见当先一人拉住了缰绳,瘦马前蹄双掌离地,似要站立,吼了一句:“恶虎拦路!”
黄骠马拖拽的黑箱里的低沉回了一声“轮子盘头”,十几匹劣马团团围住车厢,纷纷亮出了兵器。这是走镖人的切口,“恶虎拦路”就是前方发现状况,“轮子盘头”便是指要大家一起守住镖车。
驾车的马夫显然是个趟子车,打着手势连喊了几声“合吾”,示意拦路的“大家都是江湖同道”。
十三飞一马当先,扬起滚滚沙尘,紧随其后的便是二当家冷康叔、三当家温叔虞,与几十号屠狗坞的硬点子。
“不知是哪路合字上的朋友?留下个万儿,孝敬爷爷买路钱。”方才勒马提缰的为首一人策马奔了过来,镖行有个规矩叫“递门坎”,便是遇上劫镖的能不动手,就尽量别掏家伙,事先请教是合字上哪一家的剪径,故此有“买路钱”一说。即使生意坐大如千里镖局这般,也是守着镖行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镖行有三硬,官府有靠山,绿林有关系,自家有功夫。项老局主本是退役的北直隶名捕,有他打点官黑两道上的显赫人物,局里这镖就亮得更扎实。本已逐渐走向没落的千里镖局,老局主接手后只一年便重在天下镖行里立住了脚跟。
“并肩子,托线孙可灵了,亮青子,招呼吧!”温叔虞打着一口黑话,意思是说:“弟兄们,保镖的察觉了,亮兵刃,动手吧!”
“马前点,喂暗青子。”那千里镖局为首那名镖师一声令下,其余众人袖口一伸,纷纷扣住了几枚金钱镖,又见那镖师从马背上抽出了大刀,扯着嗓子喊道:“弟兄们,还有几道我们就可以洗脸了。这票干完了可以休整几个月,咬咬牙就过去了。”在走镖人的切口里,“洗脸”便是回家的意思。
大战一触即发,骏马四蹄翻飞,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这便是江湖。
方余身法轻盈,落在车厢上,抬起一掌拍了下去,突然神色大异,凌空一个“鹞子翻身”,提气往后急掠出了数十尺地。只见黑色车厢被内流劈得四分五裂,有一虎髯大汉持一杆长枪纵天呼啸而起。原来,刚才方余一掌拍下去,端坐在车厢里的虎髯大汉也双掌翻飞,这才有了这般景象。
“不愧是‘霸王枪’项西楚!好俊的功夫!”十三飞脱口赞道。
项西楚的霸王枪每一招都对着方余的胸口戳去,那雪亮的枪尖迫不及待地想要贯穿方余的胸口。只见他抖落枪花,扎一条线,“霸王举鼎”、“力拔山河”、“破釜沉舟”这三招使出来,连绵不绝,当真是气势十足。那杆枪舞动起来极其严密,一时间看起来毫无破绽,呼出的真气炸起十丈沙尘滚滚,响彻寰宇。他的枪法以迅疾著称,内外兼修,不愧是天下镖行的第一高手。
且看这一招“霸王夺月”,项西楚怒吼一身,手中的长枪化作一道疾光,矫若游龙,直取方余的咽喉。方余在海宁苏家一战中有了与长兵交手的经验,当下呼出一口浊气,迎着项西楚疾点的枪锋而上,身法腾挪中由“坤二”踏入“艮八”,抬手斜里刺出一剑指向右腰“章门”穴,正是点仓“刺血三十七”的一记杀招,唤作“斜阳”。
却见项西楚使一招“背水一战”,一脚点地,枪锋拖地而行,脚尖往后挪移十数丈,卖出一个大破绽,将空门大开,正等着方余挺剑掠来,好把结实的胸膛暴露在方余的剑光下。等长剑攻了进来,他竟然把枪尖往上挑起,砸向剑锋,撩开了方余的剑路,反倒是晃点疾刺出了十几枪,枪尖分刺肩膀、胸膛、手腕、膝盖。这“背水一战”与“卧薪尝胆”接连使起来,如行云流水,你来我往拆了一百来招,也没能分出胜负。
高手之争,争在毫末,争在临敌之机警。
方余深知“诱敌深入”的道理,孙子兵法中所说“以利动之,以卒待之”,于武道一途也可代用。随即双臂一振,数次变换身法,霸王枪自然迎面疾刺,贴着方余肋骨而过。眼见他险象环生,项西楚不假思索,身法暴涨,一气踏进数十步,掌中长枪如龙,以为只需再拆十几招,枪锋便可见血。
哪知方余又一个“鹞子翻身”,一个漂亮斜侧,身体往左倾地而不倒,斜砍三四剑,急攻他下盘。项西楚急忙后撤,变换了好几种身法,掌中枪完全没了章法。方余在枪底下仰面游走,踏入“乾六”,一指实弹项西楚掌中长枪,震得他虎口发麻,长枪脱手,方余趁势一手抄住,反手掷了出去。
没了掌中长枪的项西楚身法更乱,破绽一下露出十几处,只见方余自乾位直立而起,小臂轻抬,一记“白虹贯日”青芒闪动,剑锋就抵在了项西楚的咽喉。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总镖头的性命拿捏在方余的剑锋上,镖师何人敢妄动?
扬起的沙,慢慢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