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孝原本想带着白言川就此离开兰城,岂料从梁府出来的当夜便生出一场病来,父子二人又只得在客栈多逗留了几日。谁知过了两天,梁府却派了人来请,尽管白孝身上病未痊,却也领了白言川顺道登门告辞。
这一回来领路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说是**绣,白白净净长得很是清秀。她一眼瞅见了白言川,不知为何,当即红了脸。才走到半路,就见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正坐在地上殷殷哭着,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年纪稍小的女孩儿,均是披着一件雪白的银狐大氅,围着一色的毛领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偏着头,挑着眉,甚是娇蛮可爱。只是坐在地上的女孩儿在哭,这样的笑容就显得不那么明丽了。只见左边那个又用脚推了推坐在地上的女孩儿,威胁道,“哭什么哭!一会儿让爹看见了又说我们欺负你!”
“活该!让你去跟爹告状!”右边的那个又使劲儿捏了一把女孩儿的脸,还没完全解气的样子。只听那地上的女孩儿哭道,“大小姐……二小姐,奴婢……真的没有跟老爷夫人告状!”
“还说没有!”右边的女孩儿说着就要落下耳光,“你没有告状,爹和娘怎么会知道字帖是你抄的!”
“是是………奴婢抄字帖的时候不……不不……不小心被夫人给撞见了!”
左边的女孩儿生气的扯住她头发,尖声道,“那也怪你!如果你小心点,不被娘发现,我跟灵萱又怎么会挨爹娘责骂!都怪你怪你!”
她推搡着女孩儿,后者只得不断的求饶,直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两个女孩儿方才松手,左边的又说,“警告你,今天的事不准讲出去!否则,以后有你好看!”
那叫灵萱的接着道,“还有,以后我们的字帖仍旧你来抄!不过可得更加小心了,再被我爹娘发现,你就等着瞧吧!”
女孩儿一把抱住灵萱的腿,哭道,“二小姐,求求你,绕了奴婢吧!如果奴婢再替小姐们抄字帖,老爷夫人就要把奴婢赶出梁府了!”
“求求你们了!”
“你以为你不替我们抄就不会被赶出府了!”灵萱反问。
女孩儿没了法子,只得嘤嘤哭诉道,“奴婢家里还有七旬老奶奶要养,如果奴婢被赶出了梁府,我们祖孙俩就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大小姐,二小姐,绕了奴婢吧!”
“那就对了。”灵萱勾起女孩儿的下颌,笑道,“你替我们抄字帖,只要小心点,自然不会被爹娘发现,就算发现了,有我和芷萱在,我们不会让你被赶出府的。”
“对吧,芷萱。”
“那自然,你走了谁帮我们抄字帖?”两个女孩不知想到何事,竟异口同声笑起来。
那笑声刹是清脆悦耳,然而,有人在哭,孩子气的唤着奶奶,那么悲伤的哭声,在白言川的心中一点一点荡开,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厌恶,甚至连这府邸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虽说梁家两位千金的生辰早已过去,可这府里的硝烟味儿竟比上一回还浓。那梁夫人上回还能赔笑几时,这一次却是从头至尾挂着千年寒冰在脸上,独独眼里还冒着熊熊烈火,倒是梁老爷子,神情复杂,见白家父子进门,只微点了点头,示意落座。再一联想那日临走时院落里的吵闹,白孝本想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梁老太爷目光闪躲,竟不敢直视他,也只得说了两句客套话便不再言语。
一时间,明明拥挤的大厅却是针落有声。空气里似有张无形的网,紧紧缠住了所有的人。
白言川幼年丧母,自小跟随其父长大,白孝原本便是个话不多的人,到了他这里,更是寡言少语,生性冷僻。但毕竟年轻气盛,总不如白孝沉得住气,终究忍不住开口道,“梁老太爷既请了家父前来,想必是婚事已商议妥当,就烦请老爷子早些叫了人出来,家父与我也好快些上路。”他原本只是想早点辞别离开,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闪出先前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一幕,心中顿时起了报复的想法,偏要幸灾乐祸看场好戏再走。
梁老太爷面有愧色,无话,却是梁绍急忙赔笑道,“上一次拙荆护子心切,多有得罪,还请白老爷与少爷不要见怪。事后在家父的教导下,我们夫妻也有反省。是以与家父商议后,赶紧派了人来请你们。”
白孝笑答,“自然不会见怪,梁夫人的心情我们也是理解的。”
“人已经在门外了。”梁绍说着拍了两下手,就见上回应门的下人领了个人进来。又瘦又小,低着头,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言川冷声厉喝,一股怒火腾的蹿起,直烧向他的四肢百骸,“梁绍,你以为随便找个女孩儿来就可以冒名顶替了吗?你当我白家都眼瞎了不成!”
宋娇哼了一声,讽道,“白公子,我梁府肯把女儿嫁给你你就知足吧,难道还真要我们把梁府双手奉上?”
“不敢!”白孝沉声道,不知何时变了脸色的他看上去颇为严肃,那严肃带着几分威严,倒叫梁绍夫妇一时没敢回了嘴。
“此番前来多有打扰,本是我父子二人的不是,只是为了家父遗愿,才不得不为之。可梁夫人如今既不愿意再结这门亲事,我白家也不好多加勉强,俗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梁夫人退了这门婚事便成,何苦随便找个女孩儿来戏弄我白家!”
“哼,戏弄!”宋娇冷笑,“白老爷这话未免说得太过,若是戏弄,我梁家又怎会被你们闹得鸡飞狗跳!”
白孝厉声道,“梁夫人,刚才我与小儿路过花园便瞧见过两位千金,绝不是这般模样,更从未听闻府上还有别的女孩儿,又何来这第三位千金?”
“白老爷,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看看那是不是梁绍的种!”宋娇似有万千怒气无处发泄,只得咬住那种字,狠狠往碎了嚼。
不得白孝发话,白言川一个马步上前便捏住女孩儿的下颌抬起了她的头,一瞬间,他怔住了。
那乱发下藏着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庞,尽管苍白,却还是一眼能看出七八分梁绍的模子,就连那微微上翘的唇角都与梁绍如出一辙。他忽然明白了所有。
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一股复杂的情绪铺天盖地涌向他,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可笑,而他也确实笑了起来。只是随着他的笑声,那捏着女孩儿下颌的手指节也越加泛白。他隐隐有种期待,期待从这张与梁绍十分相像的面庞上看到痛苦的神情,然而从始至终,女孩儿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他,那双眼如同早已失去光彩的宝石,麻木而空洞,仿若对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亦或者只是没有了期待。可正是这样的一种沉默,成了对他一种无言的对抗,他愤怒了,将她推开一边,冷笑道,“好,很好!这就是你们梁府的女儿!”
白孝脸色大变,望向梁老太爷意图找到答案,后者却只是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连连摆手,“这事休要再提起了。白孝,我深知梁家欠白家许多,所以我也说过,不嫁女儿,梁绍休想分得梁家一分家产,只是我也没料到这不孝子竟能干出这等勾当,此事说来话长,但如今我话已出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其实终究免不了那点私心,真要成全这桩婚事他如何不能做主。话说来也少不得心有愧疚,不敢直视白孝的双眼,只闭上眼偏头叹气。
白孝心中已然明了,然而即便知道又如何,这半辈子看的经历的太多,他学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白了人生在世更是难得糊涂。便拱手道,“既是如此,晚辈也不好多加打扰,此番前来多有不当之处,还请梁老太爷见谅。既然此事已了,那晚辈就此告辞,还请老太爷多保重身体。”
说完便携白言川离去,哪知那白言川忽得又折回来,竟一把拽过女孩儿的手腕,众人皆是大惊,不知他要做出何等事来,却听咔嚓一声,一条带着小锁的手链竟扣在了女孩儿瘦弱的手腕上。
女孩儿原本涣散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脸上,好像突然清醒过来,然而终究是火花一逝,可只这一眼,白言川竟不知为何烙在了心底,只是前路漫漫,他想终究是要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