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阳光很好,我坐在临窗的矮炕上,认真的学着绣一幅罗帕,因为针黹女红是女子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的根本,如我这般生于富贵之家,前世的双手前世拿惯了利剑,今生却要以绣花为主了。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种人生。
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宁静而散淡,比之前世的刀光剑影,恍惚中,倒觉得还算安心,只是这安心之余却有一丝不安,那就是贴身放着的那块千年寒玉牌。不知他所谓的那件事是何事,夜深人静时我时常想,或者是他夺龙椅之时,要用我这颗棋子?
但我生性随意,很少去做哪些无谓的担忧,即便是他要将我变成棋子,或许我为了那奈何桥上牵手而过的瞬间,而拔剑。但那也只是一个也许……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缕阳光便照进屋子里,明媚的光影映着一颗颗纤细的尘埃在空气中飘扬,我抬起了眼眸,看见的却不是我意想的翠缕。
她一身素白的衣衫,绫罗绸缎均是上等的衣料,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晕,但凭着衣服的款式,我知道,她也不过是一个下人。
“你……”我一脸彷徨,不记得我的屋子里有这样精致的下人,于是开口,却不知叫她什么。
“姑娘,素月给您请安。”这个声音让我的心神一荡,或许我可以忘却那日的所有,也忘不了这个声音,纯净的如四月的梨花,带着少许的哀伤。
“请起,你是……”
“姑娘伤心过度,连奴婢都不认识了。哎!奴婢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呀。”素月站直了身子,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里带着少许的哀伤,然若四月的细雨一般,迷迷蒙蒙。
“素月姐姐。这几天我头痛得厉害,眼睛看东西也有些模糊。姐姐不要见怪。”我忙欠身让座,母俾是不能怠慢的,这一点我知道。
“姑娘是夫人的心头肉,但夫人临终前终究没能看一眼姑娘,奴婢想,这应该是夫人毕生最大的遗憾呢。”素月欠身坐在矮炕的边沿,哀伤的目光看着我,我顿时感到一股清澈的泉水浸润全身。
“素月姐姐,湘云要多谢你,在娘亲病危的日子里照顾她。”其实我的心里并没有那个娘亲的影子,真正的史湘云就在我来的那一刹那便死去了,而如今的我,没有和那个所谓的娘亲有任何交集。只是,这个素月,却让我极富兴趣。
“这是素月应该做的,如今夫人没有了,素月也要走了,所以,素月特来给姑娘道别。以后的日子里,姑娘多保重吧。”素月说着,便起身来,又对着我一福。
“这……你为什么要走?二婶婶不容你吗?”我吃惊的问道,难道二太太如今连大太太的一个贴身丫头都容不下了吗?
“不,是素月到了嫁人的年龄,再留在府里,恐怕会落人笑柄,但素月从小跟随大太太,那些臭男人都入不得奴婢的眼,所以,素月选择离开。二太太仁慈,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便准我离开。这也是我的造化呢。”素月的眼睑低垂着,淡淡的声音宠辱不惊,单单这一点,便让我由衷的佩服。
“姐姐可有去处?”我率真的抬手,拉住她的衣袖,不知为何,我真的很像留她在身边。
“没有,但奴婢想,天大地大,总有一席立脚之地,何必事事牵连不断?”素月依然站在那里,素白衣衫上有淡淡的菊花影子闪烁着,我知道,那是一种很精致的提花暗绣,同样颜色的丝线,按照不同的方向绣来,光影流转处方可见图案,这一件衣裳拿出去,或许就能值十几两银子。
“姐姐且等两日可好?”我语气有些急切,全然不像一个杀手应该有的样子,但我不怕,因为我此时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而已。即便是上前拉着她撒娇,恐怕都不会有人在意。
“姑娘还有什么事要奴婢去做?”
“我这两天身上总是不好,许是怀念娘亲的缘故,原想着让姐姐过来陪我几日,但又觉得姐姐连日辛苦,又怕为姐姐徒增辛劳,既然姐姐要走了,且请姐姐来我房中伴我几日,也好宽慰我思母之心。”我说话至情浓之时,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手中的绣花绷子亦落到了炕上。
“姑娘至孝,太太九泉之下,也必然欣慰。”素月冲着我一福身子,算是对我的应允。
她低下头去的那一刹那,我的嘴角轻轻上挑,腮边浅笑迷离。——是的,我决不能让二太太太嚣张了,因为我还要在这个门口里生存。
素月离府的事情便搁置下来,而二太太那里,我自然有一百个理由搪塞,总不能大太太尸骨未寒,她跟前的丫头们便被一个个打发出去。二婶娘自然是十分精明的,但她也需要把仁义做在明处。
那日是正月二十二,贾府老太太派人来接我,说是许久没见了,十分想念。二婶娘自然巴不得我每日都过去,因为我知道,她此时满心要让我嫁给贾府的那个宝二爷,从而实现史家和贾家的再次联姻,凭借两府各自几十年的经营,以巩固史家在朝中的地位。
虽然我无意于宝二爷,但我却久仰林姑娘,于是我欣然梳妆了,又换了出门的衣裳,翠缕忙着收拾包裹,我便带着丫头奶妈等六七个下人,坐上了贾府派来的马车。自然,素月亦和我同行,因为从那天起,她变成了我阵线上的教习,而我,则总是叫她一声素月姐姐。
因为是走亲戚,所以一身素白的衣衫换下来,奶娘给我穿了一件品月色的长襦,虽然素净,但毕竟在领口和袖口都不用丝线绣花,而是用浅绯色的丝缎堆砌起重重叠叠的海棠花瓣,陪着葱绿色的嫩叶,倒也平添几分生气。头上的绒花也换了一支紫色,哀怨中透着一种轻灵之气的紫色。月白色的立领中衣,被外边罩着的品月色衬得更加洁白,镜子里我看见那一张美丽的娃娃脸,如同白云中沉默的精灵。唯有胸前的一支金麒麟,有些突兀的挂在那里,我皱了皱眉头,便将它放到衣领之内。
马车又一次走在坑坑洼洼但又被打磨的光洁如玉的青石地面上,我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摇晃着脑袋,任凭头上那银色的花甸子颤颤巍巍,耳朵上的绿宝石坠子把脸颊打得生疼。
“姑娘,冷不冷?”素月和翠缕都坐在我身边,但到底是素月年纪稍长,却比翠缕更体贴些。
“还好。”
“姑娘,手炉给我,再添一点碳吧。”素月说着,便伸出那一双只用来绣花的玉手,手腕上一对青玉镯子趁着她的皓腕,在我眼前停留着。
“好吧。”我将搂在怀中的景泰蓝手炉拿出来,放到她的手上,然后回手又把披风的衣襟往中间拉了拉,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北方的正月,依然还是冬天呢。
荣国府的大门口,两尊石狮子巍然而立,大有气吞山河之势。而我所坐的马车并不在大门口停留,却在一边的侧门直接使进去,到了二门处方下了车,翠缕此时满脸带笑,一副回家的笑容。小厮们退出去,几个年轻力大的嬷嬷走过来,后面跟着一顶小轿。
素月搀扶着我下了车,然后又将我送至轿子里,我便被颤颤巍巍的抬起来,拐了几道弯,进了一个垂花门之后,轿子落下,素月和翠缕上来扶着我下了轿子,便听到一个爽朗的笑声:“老太太一直念叨着姑娘呢,说姑娘这些日子,不知哭成什么样子了。快进去吧!”
我正要说话,边听翠缕在边上笑着说道:“周大娘,你家的姐姐可在家?”
“在家在家,一会儿把大姑娘送到老太太跟前,你再去找她。”原来是周瑞家的,我淡淡一笑,保持着沉默,只是一步步迈进了荣禧堂的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