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平儿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出来,凤姐儿的院子里,自我进去到我出来,都是静悄悄的,贾琏在家,谁敢多嘴多舌?
回到房里,我歪了一会儿,刚有些模模糊糊的睡着,便听素月在外边轻声道:“宝姑娘来了。”
我睡觉向来厌烦被人打扰,这会儿听了这话,心中一股无明业火便猛烈的往上窜,直顶的我脑门子隐隐作痛。
“云妹妹,哟,你在睡觉呀?”宝钗已经进屋来,我尚且躺在床上。
“宝姑娘,你……”素月知道我的脾气,若这会子不发作,若是等宝钗走了,我一定是要发作的,于是她焦急的走到床前,隔着帐子,惴惴不安的问了一句:“姑娘,您可还睡?”
“睡什么?你没见宝姐姐来了吗?”我越是生气,说话越柔和,把身上的被子一推,便坐起来,伸手撩开了帐子,看见一身桃色宫装的宝钗坐在我平时坐的椅子上,正笑意盈盈的看着我,脸上全然没有一丝歉意。
这该死的女人,打扰了人家的好眠,难道连声歉意也没有嘛?
“姑娘慢点。”素月搀着我从床上起来,忙拿了衣裳给我披上。
“宝姐姐这会子不在家里午睡,倒是过来的早呢。”我轻笑了一声,坐在软榻上,任凭素月把我衣衫上的扣子一一系好,然后冷冷的看了一眼这个跟了我一年多的丫头,突然变了脸色,怒道:“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是不是仗着自己曾是我额娘的丫头,便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
“奴婢不敢!”素月忙在我脚边跪下去,连声称罪。
“你在八爷跟前,也是这样吗?”我继续冷冷的问,素月不明就里,惊慌的看了我一下,显然是在责怪我怎么当着外人的面便把八爷抬了出来。但她只是瞬间的不解,待跟我眼神相对时,便立刻低下头去,忙趴在地上磕头,连声道:“奴婢该死。”
“云妹妹,这丫头原也没什么大错,你……”宝钗忙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我的身边,试图为素月说情。
“薛大姑娘!”我冷冷一笑,直视着宝钗,她原本一脸和煦的笑容立刻僵直,呆呆的看着我,不知我为何翻脸如此快。
“这个丫头,原是八爷的人,如今跟了我,便是我的奴才,我怎么教训她,那是我的事,似乎跟薛大姑娘无关。还有,这姐姐妹妹的,在别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你这样称呼我,似乎于理不合,便是你的主子知道了,只怕这犯上的罪过,你更加承受不起吧?”
“这……”宝钗茫然的站在那里,左右不是,愣愣的看着我,再看看跪在地上的素月。
“该死的东西,你眼里还有主子吗?”我低下头,喝斥一声素月,显然是在指桑骂槐。
素月立刻明白,忙答应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宝钗面前,冷冷的说道:“薛大姑娘,我们主子,可是八爷九爷的座上宾,连八爷的贴身侍卫,都要称我主子一声姑娘,您就这样直呼‘妹妹’,可是犯了上呢,这犯上的罪过,您出身名门,应该是知道的吧?”
“啊!云姑娘!”宝钗登时满脸通红,想必是无论如何也拐不过这个弯儿来,但为了性命,却不得不屈膝投降,于是对着我叫了一声,并福了一福,但那膝盖却是那样僵直,福身请安,变成了鞠躬一样的不伦不类。
“你这礼仪是怎么学的?就凭这个,也想进宫去做公主郡主的伴读?”我冷冷的看了一眼弓着身子,站在我面前的宝钗,心想今天你不跪上一跪,还想打我这儿过去吗?
“啊?”宝钗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无奈的看了我一眼,似乎还不相信,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大姑娘,您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我都告诉你了,八爷的贴身侍卫还有师爷,见了姑娘都要跪上一跪的,雍亲王福晋跟我们家夫人原是闺中密友,如今可把我们姑娘当女儿呢,请问您比那些人都高贵吗?给姑娘见礼,只这么一躬身子,就算完事了?你这副样子,还怎么到宫里当差,见了宫里的郡主公主,你也是这么一躬身,就算完了吗?”素月指着宝钗训斥道。
宝钗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显然她从未有过被一个丫头指着鼻子教训的经历,所以尽管她再有涵养,此刻也有些把持不住。
“你心有不甘?”我淡淡一笑,看着跪倒在地的宝钗,轻声问道。
“不敢,只是宝钗不知道,史大姑娘何时封了郡主?或者,封了公主?即便姑娘是八爷的人,那此时我们也不过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姑娘如何能当得起我的大礼?”此时的宝钗,脸色已经由红转为苍白,不只是恨,还有怒意,她自然是不会轻易想我屈膝的,我淡淡一笑,故意不答。
“您见了我们姑娘,不是该自称奴婢吗?”素月冷笑道:“难道在你的心里,还当自己时我们姑娘的亲戚不成?”
“宝钗不敢,只是宝钗不明白,况且这原是贾府,我们是太太的亲戚,姑娘是老太太的亲戚,虽然我们并没有什么关联,但却都因为贾府而连在一起,这主仆之说,宝钗实在是费解。”她倒是见风使舵的快,但我坐在榻上,分明看见了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恨意的寒光。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不服的。”我淡淡一笑,这也没什么,单凭我和素月两个人的一面之词,她一定会不相信的,她能福上一福,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要知道,她可是待选之人,只要入了宫,即便是个宫女,也有可能获得圣宠,飞上枝头做凤凰。不过,我原本是想着,她如果反抗几句难听的话,我就可以出手教训她一番,但如今她只是礼貌谦恭的辩解,我还真是打不出手。哎!罢了,我一边从贴身之处拿出了那块祥云旭日的玉牌,一边问着她:“你抬起头来,看看此物你可认得?”
宝钗依言,抬头一看,立刻吓得目瞪口呆,慌忙的跪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将玉牌递给素月,素月又把它拿到宝钗面前,让她细细的看清楚,然后说道:“薛大姑娘您看清楚了,这可是裕亲王留下来的,连皇上都知道,这是八爷的东西,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宝钗终于有了反应,她慌忙爬到地上,连连叩头。看来这祥云旭日玉牌,还真是管用,不单黛玉知道来历,连宝钗也知道。
“死就不必了,你且起来吧,你我都在此处做客,有些事情也没必要太较真了。只是你也是个紧密的人,怎么会如此疏忽呢?八爷传下话来,要我好好地照看你,我少不得多费费心了。”我轻叹一声,一摆手,素月便弯腰把宝钗从地上拉起来。
“是,奴婢谢主子恩典。”宝钗这就学乖了。
“你且去吧,红绫父女如今是我的人了,当初也是你们把他们父女放出来的,我既然能把他们从鬼门关拉回来,自然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过去的事情,我不与追究,但如果红绫父女今后再有什么不测,你们一家子可要小心了。”我淡淡的说着,端起茶来,慢慢的品。
“是,奴婢明白,姑娘放心。”宝钗福了一福,转身出去。
我把茶盏用力蹲在炕桌上,看着犹自晃动的门帘,心中的火气似乎小了些。
“姑娘,消消气,若想收拾她们,来日方长。”素月忙上前来,替我抚摩胸口,又温言软语的劝我。
“来日方长?八爷还要我好好照看她们呢,说她们还有用处,有事要我看着调停。”我冷笑道。
“这怕什么,这正好说明,八爷已经把他们交到姑娘的手上了,姑娘爱怎么揉捏便怎么揉捏,就是她们不服去告了状,八爷也不会站在她们那边。”素月笑笑,轻轻地揉捏着我的肩膀。
“哎!我真是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如我们寻个时间出去玩玩吧,闷都闷死了。”
“姑娘想出去,也不是没有办法。”素月笑道。
“有什么办法?你快说。”我忙抬起头来,“要和林姐姐一起出去才行。”
“自然是的,姑娘如今记性平常了,连夫人的生辰都不记得了。”素月撅着嘴巴,嗔怪道。
“啊?”我心中一阵惊慌,我哪里是不记得,而是根本就不知道好不好?
“哎,姑娘忘了,三月初一,是夫人生日,原来夫人在的时候,姑娘可是最盼望这一天了,一来天也变暖了,而来嘛,夫人也是极爱出去走动的,老王爷曾在西郊买了一个花园子,是给夫人做嫁妆的,姑娘何不借着缅怀夫人,到那花园子去住几日?想必这样的理由,这府上的老太太也不会不答应的。”
还有这等好事?这死丫头怎么不早说呢。我心花怒放,立刻拉着素月的手,高兴地说道:“晚饭时就说,你快叫人收拾东西,再叫人回去跟二婶娘说一声。”
“好,奴婢这就去。”素月想必也在这里闷坏了,巴不得跟我出去玩玩。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说薛家母女没有过来,原来她们都是在王夫人房里用饭的,今儿却没来,听素月说,王夫人差了人去请,回来的人说宝姑娘身上不好,所以这几日要静养。
我淡淡一笑,这就病了?
“云儿,你笑什么?”黛玉走到我的身边,奇怪的看着我问道。
“没笑什么,只是想着,这天也暖了,我们是不是该出去走走了呢?”我轻声笑道。
“如今二月里,说暖也还是会变天的,北方这天,我实在受不了。”黛玉轻叹一声,我转头看她身上依然披着棉纱披风,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这几日,我一直都在翻看医书,就是没找到她这种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位姑娘,饭已经摆好了,请两位姑娘进屋吧。”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头叫做琥珀的,出来请我们进去。
“嗯,好,走吧。”黛玉拉着我的手进屋。
宝姑娘病了,薛姨妈这两日也不过来走动,王夫人闲了,便去梨香院找薛姨妈说话。我心中自然知道她们聚在一起又在议论什么,不过我懒得管。
闲散了几日,天又忽然变冷了,我原本想出去走走的打算,也因为天气变冷,而暂时耽搁下来。
屋子里又烧起了火盆,素月怕冷,索性连熏笼也烧上了。
红绫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我便让他们父女分别去了铺子上,红绫是女孩子,就暂且管着绣庄和胭脂铺子里的账目,她的父亲呢,便被我打发到了杂货铺子去了,反正红绫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问她的爹爹,这父女两个替我管三家铺子,再加上卫若兰一个大男人,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我无聊的坐在暖炕上,翻着手中的饮水词,却对那首《画堂春》念念不忘:“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胤祀随皇上外出已经回来了,但不知为何,他回来数日,却不肯出来见我。
心情随着一遍遍看着这样的句子而沉重起来,不知不觉的,我又摸出了荷包里的小瓷瓶。
这是我平时用来装佛心散的,如今这里面的佛心散已经换成了第二代,只是那一股浓浓的思绪却也跟着升华,变得这样牵心扯肺起来。
素月见我握着书发呆,于是劝道:“姑娘,夜深了,早些睡吧?”
“取我的笛子来。”我将一直杵在炕桌上的胳膊抬起来,酸麻的感觉让我皱了皱眉头,把手中的书放下,转身下了暖炕。
“姑娘,给。”素月取了碧玉短笛来,递到我的手中。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短小的玉笛,这是胤祀叫人转给我定做的,因为那天我偶然兴起,说喜欢吹笛子,于是下次再见他的时候他便送了这个给我。
想想那时,我还在跟他闹别扭吧?真是可笑,我还差点把这笛子扔到大运河里。
横笛在手,对着唇,一点冰凉如水。
慢慢的吹起来,依然是那首我喜欢的《云水禅心》
卷帘送春风,绣衣别样红
团扇轻舞扑流萤,浅笑胜春浓
焚香弄古筝,曲曲江南梦
人在天涯可相知,妾心如日恒
多少情和爱,化作水淙淙
多少愁与怨,尽付笑谈中
昨夜雨初停,断桥柳色青
轻舟一叶泛湖中,鸥鹭伴孤影
花落水无声,梦中相思重
问君别后几时逢,霜染枫叶红
长卷书不尽,鸿雁当远行
春江潮水流不尽,珠泪自晶莹
情系云海中,意若兰花诚
韶华摧红颜,何处觅芳踪
落叶舞秋风,杯中琥珀浓
月华如水星如梦,何处是归情
情系云海中,意若兰花诚
韶华寸寸摧红颜,何处觅芳踪
望断南飞雁,魂归望夫亭
待到菊花插满头,翠柏伴花冢
我连着吹了两边,然后抚摸着手中的短笛,轻声唱着我新填的的曲词,心中的幽怨之情尽数倾泻。
当晚风轻轻的透过窗纱吹到我的脸上时,我才发觉,原来我的脸颊已经冰凉一片。
转过头去,掩饰着,用衣袖将泪痕擦干。
“云儿,是不是在怪我?”梦中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我茫然转身,看见胤祀一身黑衣,已经站在我的屋子里。屋子里空荡荡的,素月也不知去了哪里,好像他已经来了好久,只是我未成发觉。
“回来多久了?”我往前走了两步,立在他的面前,轻声问道。
“回来十几天了,云儿又长高了。”他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我的头。
我已经长到他的胸口了,按照常理,我是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高,现在的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九岁的孩子。“我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身体很好,自然长得快。”
“嗯,这就好。”他笑笑,转身坐在椅子上,拿了我平时吃的茶吃了一口,然后点点头,“你的茶不错呢。”
“三间铺子走上了正规,如今我也可以安心的喝茶了。”我笑笑,按照这几天的情形看,用不了多久,可能我也是个有钱人了。
“嗯,你那点钱,还不能算是有钱人。”胤祀笑笑,又问:“薛家的人可还安分?”
“哼,她们会安分吗?如果你认为她们会安分,自然也不会让我照看她们。”我冷冷一笑,“不过那个薛家的大姑娘,倒是如花似玉的,若不是你的福晋厉害,你倒可以把她纳入府中,做个爱妾。”
“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胤祀眉头一皱,盯着我问道。
“没人教,我就不能说?我天生聪明,不点也通。”我故意坏笑,可怎么也忘不了那天偶尔心血来潮,悄悄地跑到梨香院的屋子顶上,原本想看看薛家人闹出人命官司的那个叫香菱的丫头是什么模样,却听见了宝钗和她母亲计较如何才能通过待选,进入八爷府,做一个女史的议论。
“看来我不对你用刑,你是不肯招了?”他的眉毛一挑,眼睛里闪过一丝坏坏的促狭。
“用刑?你可是试试看?”我得意的一笑,正好可以试试,我最近修炼的兰魅天下好使不好使。
胤祀薄薄的唇角一抿,迅速出手,原本在他手中的青花瓷茶盏便飞了过来,直奔我的面门。
我轻轻闪身,顺手一挥,茶盏在我手掌三寸之上停住,里面的茶水丝毫没有溅出来,但上面的杯盖却轻轻地响了一声。我眉头一皱,看来出手还是过于着急了。
“好丫头,果然进益了。”胤祀轻轻一笑,手指一弹,一股强进的内力向茶盏袭来。
“过奖了。”我右手往下一沉,茶盏跟着往下落了半尺,躲过了那一记凌厉的指力,安然无恙,与此同时,我左手的手腕一转,兰花指轻轻一挥,那一记强劲的内力,便在我兰花指上化做无形。
“嗯,兰魅天下。”他的目光里带着赞许,又补充道:“可惜如今你只练就了五成。”说着,他的手指收回去,五指并拢,挥手一掌。
一股极为霸气的掌风迎面而来,逼得我连连后退。我心中恼怒,这家伙,竟然会出如此重的手!
轻轻转身,将茶盏接在手中,安安稳稳的放在桌子上,我借着收手之时,回掌在空中画了半个圆,隐约中,空气中香薰炉里的袅袅轻烟,便化作了一朵妖娆的兰花,迎着他那霸气的掌风慢慢的绽放开来。
屋子里所有的器皿都轻微的颤动了起来,轻微的声响惊动了素月,这丫头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却看见我立在胤祀五步之外,嘴上带着淡淡的笑,眼睛里却是愤怒的目光。
“主子,没事吧?”素月看见炕桌上的茶盏虽然好好地,但却有茶水慢慢的渗出来,于是忙拿了抹布过去擦,待她将茶盏端起来的时候,却听见啪的一声,茶盏的底儿整整齐齐的断下来,杯中的水洒了一桌子。
“哎呀,这……”素月纳闷的看看我,又看看胤祀,不知如何是好。
“收拾出去吧,另沏茶来给八爷。”我淡淡一笑,原来这厮的内力竟如此之高。
“是。”素月巴不得这一声,于是忙把炕桌擦干净,把坏掉的茶杯收拾出去。
“你这坏丫头,看来我是太娇惯你了。”胤祀笑笑,伸出手来,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怎么跟我动了真气?”
“不是你先要置我于死地的嘛?”我撇了撇嘴,明明是他的内力比我高,却好像我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我看看。”胤祀说着,把我的脸掰过去,面对着他,“真的生气啦?”
“哼,谁跟你耍小孩子脾气不成?”我一甩手,把他的手打掉,转身要走。
“云儿……”他不但不放,却反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拥着我,把脸轻轻地贴在我的耳边。
我心中升起一阵温暖,开心的微笑着,看着他身侧的梳妆台上,我们相拥的身影,他坐着,我站着,这个样子,刚刚好让他的脸贴在我的肩窝之处。我慢慢的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他闷哼了一声,脸埋得更深。
菱花镜里,房门轻轻地被推开,素月端着一个托盘,刚要进来,却看见这样的情形,顿时羞红了脸,转身出去。
我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