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一阵一阵地扑来,暗沉的天色愈发暮去。
凌生没有试图去唤醒陆高,他脑中又想到了一些问题,故而便在一旁细细静思。
于是乎痴傻的人醒来,却发现身旁的人在神思遨游,便饶有兴致地盯着凌生。不知是天色沉了,还是那目光确实很沉,看上去格外的厚重。
凌生忽尔感受到黑云压城的迫息之意直抵心底,悚然一惊,抬眸却见陆高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又是一怔。倒是陆高自觉失态,慌忙收起目光,赶紧道“:进屋,进屋再说。”
两人先后进屋,落座。
大堂颇为雅致,正墙上挂有一幅硕大的日照青竹图,图旁是入内院的幽廊,至于两侧则陈列着清一色的红木桌椅,椅后置有木雕屏风,屏风上依然雕着细竹,毫无疑问,此间主人唯爱竹。
凌生摸了摸红椅扶手,却摸出一层灰,不禁问道“:师弟,你这是几时换的新宅?”
陆高在座椅上难得扭捏了几下,“:这个……这是街邻说我那屋子太破,不配……不配我的身份,硬让我住进了这座府宅。清河商会事败后,死的死,逃的逃,空闲了很多府宅,本来给我预备了更好的府宅,但我一个人住下太过幽旷,最后便选了这座。他们还给你们三人也预备了的,比这更大……”
凌生看着陆高这个豪迈的汉子局促不安,笑道“:师弟莫慌,这也是邻里的一片好心,只要师弟真心为了清河,自然受之无愧。”
“:唉,师兄,别提了,房间太多,我这几天都没少为睡哪间房而苦恼。”陆高不再扭捏作态,抱怨了一声,又道“:不知师兄寻我是有何事相谈?”
凌生瞥见陆高空荡荡的半边袖袍,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装模作样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试图缓解心中的难堪,可有些话虽说不好开口,却不得不开口了,“:敢问师弟作何打算,是否长居清河,还是游历四方?”
“:这个……”
凌生一咬牙,再道“:敢问师弟城卫的日常操练和巡守可曾进入正轨?”
“:城卫已经步入正轨,平日里操练和巡守也都有那些督营来监督与协调。这都还多亏了苏大东家的从旁指点,才让他们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反倒是我现在无所事事咯!”
“:噢。”
陆高话里似有离去之意,凌生到嘴的话又只能生生咽了下去。本来陆高是看守清河最合适的人选,可他已经为清河失去一臂,不能让他再失去更多了。
青春,自由和生命,三者孰轻孰重谁能断言,但不可否认这三样都是人活着最为重要的东西。可若是让陆高留守清河,那他的青春,他的自由必将困于一城之内,甚至到最后他的生命亦会终结在此。
这是一个多么自私,残酷的想法!
清河毗邻南荒,一旦散灵阴风消去,荒人跨过明荒云岭,此地便是他们欲将踏平的第一城。
墨鱼入海之期愈发临近,可他人微言轻无法警示天下,也没人会真的信服,因为千年过去了,明还是明,荒还是荒。
哪怕离渊下的振聋之言时时在警醒他,可众人无忧,他一人之忧又不足警醒世人,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然而一个连庞鱼都能看出的结论,他不相信那些大人物会看不出,可他们似乎一直什么都没做,难道他们其实在默默的布署着什么,这些凌生无法获知,他只能看到每个人依旧在遵循着一股莫须有的惯性活着,也只能一厢情愿的认为明族早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世人无知,茫然,又自得其乐,可叹他却在不自量力的自寻烦恼。
“:师兄,你我虽然交之甚少,但我的脾性想来你也略知一二,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出来,你这样看得我怪压抑。”
凌生抬头看向陆高,从头到脚,最后目光定格到了那节空荡荡的衣袖上,眼中一酸,然后匆匆收回目光。
“:师弟,你知道的,我无法一直留在清河,过几日我就要离去,可清河一切规矩堪堪成形,还需一个主事之人维持局面……”
凌生的脸红了,目光更是低到了尘埃里,话说到这他没脸再说下去。
陆高爽朗一笑,“:看来师兄是想让我这督卫使终身制呀,那我可是却之不恭咯!”
凌生猛然抬头,起身狠狠抱住陆高,哽咽着道“:师弟,谢谢你,谢谢你……”
陆高一把推开凌生,义正言辞道“:师兄,过了,过了,我的那方面还算正常,请你注意双手的分寸。”
凌生如同遭受五雷轰顶,讪讪回到座椅上,再道“:师弟,真的谢谢你。”
陆高道“:师兄啊,一心宗而今就剩你我两人,我若不帮你又该帮谁,何况你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清河,仅凭这份无私就让我不能不帮,所以感谢话再说就是见外了。”
“:师弟,其实一凡师兄可能还活着。”
“:什么!”
陆高陡然站起,来到凌生身前,一只手便使使按在了凌生的肩上。
“:你见过大师兄呢?”
“:其实我也不敢确信,但我感觉那很有可能就是大师兄。”
“:哈哈,好,太好了,看来天不亡我一心宗,只要你,还有大师兄活着,总有一天一心宗会重现于世的。”
一心宗重现?
看着眼前满脸亢奋潮红的陆高,凌生一阵恍惚,他蓦然想到自己弄断了一心宗的传承之物青云剑,还遗落了那枚不知记载什么的玉简,甚至是欧阳景临别给他的那两枚紫檀牌也被弄丢了,转而又发现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重建宗门的念头,不禁既愧且羞。那儿终究是他的启蒙之地,是他瞭望天下的第一处落足点呀!
可因为入宗后与杨家七兄弟引发的一系列误会,在他多疑的猜测下,一直便对一心宗有了防备之心,不信任的开始自然无法换来他对宗门的感情。而后眼见杨家七兄弟死去,他却选择了逃跑,就凭这份再也无法洗刷的懦弱行为他也无脸重建宗门。且其中还夹杂着与欧阳景那短暂的师徒之情,他无以为报,又悔恨交加,所以对于一心宗打心底就在刻意的选择忽视和逃避。
陆高看着凌生神色难看,激动之情缓缓消退,不安道“:师兄,难道宗门不能重建吗?”
凌生察觉失态,苦笑一声,“:重建宗门自然再好不过,我认为应该等一凡师兄的决定,毕竟他才是宗门的指定继承人。”
陆高笑道“:这倒是,看来还需早日找到大师兄商议才好。”
几句交谈过后,凌生稳住了心神,面色恢复正常,直言道“:师弟,宗门重建并非一日之功,且接下来我要与你说的是比宗门重建还重要无数倍的大事,这不仅关乎你我,关乎清河,甚至关乎整个明族的存亡。”
“:啥?”
“:少则五六年,多则十年,荒族必将卷土重来。”
“:什么!!!”
陆高好不容易坐定的身子再次从座椅上弹起,面色白得吓人,随即又摇头道,“:师兄,这怎么可能?你从何处听来的?是芒山说的?”
“:这是我亲耳从荒族一位少祝口中听来,此事因是八九不离十。”
“:荒族的少祝已经能进入我明族疆域了吗?”陆高软软跌坐到椅上,脸色已然变得极为难看,嘴上喃喃道“:天下之大,何处可为家?”
不管隔了多少年,荒人就是压在明人心底永远的一座大山,这是每个明人都无力否定的事实。
他们太强大了,若是追溯所有曾经的战役就会发现,明人始终是在扮演坚守的角色,根本无力反击,况且他们还是天生的猎杀者,种族之战本就没有饶恕,只有不死不休的杀戮呀!
说书先生的故事至今仍在不留余力的惊醒着明人,这也就是千年来每个明人对他们根深蒂固的印象。
所到之地寸草不生。
然而荒族到底有着怎样的战斗能力,甚至是什么模样,凌生,陆高,只怕是所有明人都没几人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