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凌生睁眼,天已经亮了。
扭头看向枕边的赤鸾,并非如昨夜般侧倒的睡姿,而是换成了坐卧状,双腿被身子压住,脑袋向后藏进一只翅膀里。
凌生轻声束好长发,穿好月白长袍和布靴,然后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又轻轻合上,屋内便只剩下赤鸾。
赤鸾听到房门关紧,脑袋小心翼翼的从翅膀中钻出,灵动的双眼在屋内四处张望,哪还有昨天的疲态。似乎确认凌生已经离开,赤鸾撑起腿站立起来,然后仰着头在床上开始踱步,不知不觉床褥上就留下一只只爪印。
凌生出了小舍,站在屋檐下看到樟木旁的庞鱼和谢庄,迟疑一下后走了过去。
“:两位,早!”
晨间有红日探云而出,天气不错,凌生心情也不错。
“:别想讨好我们,庞鱼说了,你跟我们不是一伙的。”谢庄道。
“:我有讨好你们吗?”凌生问。
谢庄撇撇嘴,“:你看到我们主动打招呼,这不是讨好吗?”
“:这是讨好吗?”凌生反问。
谢庄思考了几息,然后转头对庞鱼道“:这是讨好吗?”
庞鱼长吸一口气,不置一词。
“:这是不是讨好啊?”谢庄再问。
庞鱼恼道“:无聊!”
谢庄辩解道“:难道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和我们之前的决定有很重要的关系?”
庞鱼道“:我觉得我无法和你交流。”
谢庄道“:庞鱼,我觉得我也无法和你交流。我觉得自从入试后你就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庞鱼了。”
凌生尴尬地挠着头,怎么每回和他们一起两人就会生出争端,看来果真有必要和两人保持距离,否则岂不做了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想着不禁怔住,觉得这个比喻似乎不恰当,可又有那么几分似是而非的感觉,仔细想想,再看看两人觉得这个词好生有趣。
“:你们都在一起,那正好,今后三天是新生的授课日子,为师送你们去尚学殿听讲。”
远齐出现在三人身前。
“:师父,又要飞那么高吗?可不可以不去?”谢庄惊惧道。
“:不行,规矩不能乱。”
谢庄道“:师父,那我们听的是什么?”
“:修行的一些基本常识,以及芒山的一些规矩。”
远齐说着伸手一招,三人就随着他升空,依旧如同那日云团上一般,远齐在前,三人在后,只不过此时脚下没有云团,谢庄的心更慌了。
“:师父,我们不去也行,你也可以教我们啊!”谢庄不死心,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远齐扭头注视谢庄几眼,道“:年轻人,规矩不能乱,若是小小年纪就乱规矩,老了你会无处容身的。规矩是牢笼,亦是藏身之根本。”
远齐说得平淡,但也掷地有声,三人听得一字不落。凌生思考一会,觉得这些话似有几分道理,又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例子来佐证便默记于心,转而低头看向身下的景色。来时心事缠身,没有注意身处的地方,此时正好观察。
青石板,阁楼,小舍,樟木这些历历在目,而且以一种一览无余的姿势全部展现,顿时就让凌生清楚看到,自己所住之地是芒山峭壁间的一处崖坪,其上方和下方皆是峭壁,草木皆无,唯有此处经过人为的修整成了藏经阁。
凌生突然想到九殿环峰,而自己师父的藏经阁却在峰上,那么藏经阁显然不属于九殿,那么自己的师父还算是殿主吗?
“:师父,年轻人不是应该无视规矩,敢于打破束缚吗?”
庞鱼的问话打断了凌生的思绪,这个问题让凌生也来了兴趣,或者说这个问题让每个年轻人都感兴趣。
远齐道“:首先你要明白规矩的形成是为了什么,它的存在又有什么必要?”
三人不解。
远齐继续道“:那你们觉得规矩是为了约束强者,还是为了约束弱者?”
“:都有吧?!”庞鱼道。
“:错了,规矩在强者眼里什么都不是,它仅仅是为了约束弱者。”
庞鱼道“:师父,那我们更不应该在意规矩才是!”
远齐道“:又错了,因为规矩根本无法约束强者,所以为了让世间存在合理的秩序,只能先从弱者开始。当弱者习惯了这些规矩,那么等他变为强者时,就会明白这些规矩带好的益处。所以规矩看似只限制弱者,其实是在无形制约强者,所以作为弱者的你们更应该尊重规矩,不然你们没有成为强者的可能。”
庞鱼继续争辩道“:那为什么每个少年人都会喊着打破规矩,难道他们都是错的?”
远齐道“:那为什么除了你们这些少年人,就没有其余人在喊着打破规矩呢?”
“:因为他们没胆!”
“:因为他们懂了规矩存在的必要!”
庞鱼的脸涨得通红,他依然不服气,但却不知如何反驳,于是沉默下去,气氛随之变得压抑。
谢庄插嘴道“:师父,我阿父就经常抱怨银钱都到了富人口袋,穷人越穷,富人越富,他甚至闲暇时还总会咒骂那些黑心的商贩,这难道不是对某些规矩的不满吗?”
“:那仅仅是不满,你的阿父并没有试图杀富济贫,因为他明白一旦他做了那个规矩的破坏者,那么他所获之财物一样会为他人所夺。谢家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庄面色骤变,惊呼道“:您知我是谁?”
“:自然。”
谢庄看了一眼庞鱼,不再出声。
“:你们应该听过‘百子乱天下’的故事,那时没有规矩,所以百子肆意妄为,致使天地崩裂,生灵涂炭。那时也没有富人,没有乞丐,更没有道义,没有善恶,有的只是杀戮与征伐,那就是没有规矩的时代,难道你们想要活在那个时代吗?”
庞鱼对谢庄的惊变视若罔闻,道“:师父,我觉得你的话有些偷梁换柱的意思,我们要讨论的是我们生活的时代,而不是和一个遥远的时代去做对比,我觉得两者截然不同。”
“:好,那我们不妨假设去掉规矩,比如为师现在就很讨厌你,那么为师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毕竟对于为师这样的人来说,杀你和杀鸡没区别。”
远齐陡然转身,和蔼的目光化作锋芒毕露的剑意,吓得庞鱼一个寒颤,如坠冰窟。片刻后,他又将目光敛去,转身继续望向前端,庞鱼这才逐渐恢复几分神色来。
“:哼,倚强凌弱,算什么本事!”
庞鱼小声抱怨一句,仍旧不服气,他觉得远齐没有说过他,从好好的讲规矩突然变成了亮家伙这是赖皮行为。
凌生看着庞鱼和谢庄如同劫后余生的窘态开心极了,暗道,今天一定是有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