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说楚队长的死会不会跟慕老三的案子有关?”
“呸呸呸,人都火化了。别乱说。万一给人听见了,我可付不了责任。”
“没事,谁会跑到这来偷听。幸亏小张拣了一条命。要不然也得跟着一起倒霉。局长警告了多少次了,楚队还是不听。为了慕老三的案子忙前忙后,还将人家女儿安排好了住处。这么好的人遭遇这种事,天理难容啊!”
“要我说,慕老三家人也有错。人都死了,还宁死不承认他爸是凶手。缠着要楚队把案情查清楚。我们在警察局做事这么多年,这种替死鬼又不是第一次遇到。我听说了,政府要给那孩子一笔巨额抚恤金,她都没要。也够傻的……”
夏麦坐在火葬场的楼梯间,一动不动。他的那双眼睛里,多了一层雾霾。厚重到看不清真实的自己。独自偷听到大人间的对话之后喃喃自语,那几近沙哑的嗓子重复着三个字。
“慕老三,慕老三……”
二
玄冥区合家孤儿院,院长葛虹看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盒饭不禁叹气。
“你已经不吃不喝一整天了,萱草。在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坐在窗边的小女孩,双眼盯着大门口的方向。什么话也不说。葛虹知道只要是被警察局送过来到孤儿院的孩子,大都是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什么时候心灵的伤口能愈合,都是未知数。
冬天的寒风吹的人脸颊都感到痛,孤儿院的操场上除了白皑皑的雪,连个人影都没有。萱草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她不再穿着那破旧的灰色外套。葛虹给她买了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还买了双新鞋。她绒绒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阳光下更显得脸色透白。除了没什么表情,其他都很好。
夏麦看着手里的照片,那是从父亲遗物中翻到的。照片上是慕老三骑着小轮车,带着萱草收破烂。照片里她穿的衣服简直不能用破旧来形容。那是夏麦从来没见过人穿过的衣服,就像个小乞丐。她手里捂着两块烧饼,似乎是在等着跟慕老三一起吃。即使身边就是废纸盒,她仍然笑的开心。
看着坐在台阶上的人,夏麦皱皱眉。坚定的走上前,站在台阶上。低头俯视他。
萱草仍旧不动,两个孩子在冷风中,差点成了雕像。良久,心急的夏麦撑不住,只好蹲下来。直视萱草的眼睛
“你是慕萱草?慕老三的女儿?”
萱草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孩子,白色的羽绒服,还带了顶毛绒线帽。单眼皮,睫毛又浓又长。眼睛很大,瞳孔是刺目的琥珀色。露在外面的皮肤很白净,可是萱草却注意力都在他袖子上的孝字。心里一紧
“你是谁?”
“我是谁?我爸爸被你害死的!”
楚夏麦情绪激动,想到爸爸同事说的话,忍不住狠狠推了一下萱草。对方倒在台阶上,手心因为支撑都划出了血。
“我就是帮你查案的楚金国的儿子,楚夏麦!”
“我不认识你。”
“呵呵,你不认识我。我爸为了查你家的案子,出车祸死了,你知道吗?都是你们这些扫把星害的!你看看这照片,是你吧?”
说完将照片摔在萱草身上,看着她脸上终于变了表情。心里才觉得解了一点气。
萱草伸出手,不管掌心是不是流血。摸了摸照片上,坐在小轮车上,那个回头看着自己微笑的人。
萱草如同珍宝一般,紧紧的握着那张照片,然后收进外套里面的口袋里。转身就走。
“我还没说话呢!你给我站住!”
楚夏麦气不过她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没有,依旧不肯放她走。他力气大,拽住萱草的外套,却没想到人直接摔倒在地上。楚夏麦被被吓到了,但是看到她抬头厌恶的看着自己,楚夏麦再次怒了,指着他吼道:
“你跟我去我爸坟前,跪着忏悔。我才原谅你。要不然,不会放过你的!我……”
“死了爸爸,很了不起吗?”
夏麦的话被萱草打断,她走上前,使出浑身力气,狠狠推了夏麦。男孩倒在泥水中,白色的羽绒服变得不再干净,泥渍粘在他的侧脸。萱草冷哼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倒影着蓝天白云,还有自己孤单单的影子。
“我爸爸也死了,死的时候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们家穷,我爸爸连张照片做遗像都找不到。你来找我是要报仇的吗?说我害死了警察?那谁来赔我一个爸爸?”
小女孩走了,留下夏麦一个人还在泥水里。他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留下来。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看着萱草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疼的快要停止跳动。那时候的那些话,使他永远难忘……
萱草回到屋子里,依旧坐在窗边。但是她再也没有看向大门处。脑海里想到那个男孩手臂上的孝字,管不住的眼泪,一颗一颗流了下来。
三
“初三12班的楚夏麦,开学来已经第二次记大过处分了!”
南市玄冥中学初中部教务处,教务主任挥舞着小藤棍在少年面前晃来晃去。语气里似乎已经是在求地主爷的口气
“马上就要中考了。能不能省省心,怎么每次打架斗殴都有你?你要再打架,我还怎么帮你直升高中部?”
楚夏麦满脸无所谓,蓝白校服松垮垮的披在肩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话:“那就不升呗,正好这书我也念烦了。”
“你!”
主任叹气,看着不争气的楚夏麦。脑海里想起楚金国,那位曾经南市的警察英雄。不免惋惜。即使是受人所托,他无心学习,也没有办法。
“叮铃,叮铃,叮铃……”
楚夏麦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裤子上打架时粘的灰。眼睛里似乎在笑,似乎在嘲弄自己。声音不再孩子气,充满桀骜不驯的叛逆味道
“主任,下课了。我先回去啦!”
说完便开门出去,身后传来中年人叹气的声音。他却弯起嘴角,在走廊里,那个清瘦的背影,吸引了许多同学的视线,玄冥初中最帅也是最坏的校草——楚夏麦。
四
一辆警车停在了初中部的楼下,小张从车里出来。肩膀上的星星很闪眼。楚夏麦知道,张叔叔终于熬成了跟他爸一样的职位了。
“夏麦!”
张叔叔看着缓缓走过来的高个小子,满脸笑容。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因为夏麦打架而赶过来的。
“就你刚刚走过来这几分钟,我就发现好几个女同学盯着你看呢。臭小子,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楚夏麦无语的摇摇头:“张叔叔,你真八卦。”
随即坐上了副驾驶,他朝身后看了看。满脸失望:“你带了衣服,又要在警局加班吗?”
“是啊,陪你吃顿饭我就要走。对不起啦,最近市里发生一起抢劫案。估计要忙个半个月。你中考要加油。争取直接进高中部。”
楚夏麦没说话,他对考试根本没所谓。
“看着你灰头土脸的,脸上还有伤,又打架了?”
“别装了,您不是知道才来的吗?”
“臭小子!鬼灵精的。你告诉我,和谁打架的?”
“小事情,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楚夏麦看向车窗外,不准备将心事说出来。
“对了,师娘的婚礼……你去吗?”
张警官将车开出好远,才斟酌着问他这件事。也是没有办法,师娘怕夏麦心情不好。
他看了看后视镜,楚夏麦低着头,估计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师父去世快8年了,师娘一个人带着夏麦确实不容易。也该找个人帮衬着。可是夏麦他,
张警官叹气,以夏麦的性格。绝对不会认别人当爸的。
“带我去婚礼的酒店吧。”
“哎?”
轿车开到玄冥区一家很普通的酒店,即使是结婚,门口并没有很热闹。也没有熟悉的面孔。
夏麦将书包仍在车上,对着张警官说道
“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就回来。”
“等等!我陪你去吧。”
“放心,我不是去砸场的!”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朝里走去,张警察不放心,还是偷偷跟了过去。
“许蕾,这次结完婚。我们就回老家吧。那里我还有两处房产,我们做点小本生意,你再生个孩子。我一定努力赚钱照顾你。”
“可是,夏麦……”
楚夏麦靠在酒店房间门外,走廊里没什么光亮,看不清此时他低下头的表情。
“你一个人照顾他到十五岁,已经很不容易了。这里的房产,还有楚金国留下的财产我们一分都不要。不是我不愿意养,你看看那些经常来找你麻烦的黑社会们。楚金国死了这么久,他们还是不放过。你让我怎么敢在南市待下去。我打听到夏麦经常跟那些人打架斗殴,只怕越长大,你越管不住。”
张警察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五楼走道看到立在门边的楚夏麦。他走过去,拍了拍夏麦的肩
“终于找到你了。见过师娘了吗?”
楚夏麦侧过脸,将校服摔在肩上。转身便朝电梯口走去,张警察小跑追过去,见他神色不对劲,赶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忽然忘了该跟她说什么了。走吧。”
“人就在那间房里,一会酒席就要开始了。”
“跟我没关系……”
观光电梯一点点下落,他看着玻璃外的傍晚,天色慢慢变黑,犹如他的心境。
“张叔叔,你帮我转告他们。结过婚之后快点离开这个城市,以后我和我妈,老死不相往来。”
五
玄冥初中部的大楼楼顶,是那些不爱学习的学生们的天堂。墙壁上胡乱的涂鸦,几张破旧的桌椅,三五成群的男生和女生。叽叽喳喳,嘈杂的很。
周衡气喘吁吁的跑上来,四处张望,终于找到躺在课桌上晒太阳的楚夏麦,见他鼻翼上贴着创可贴,手上裹着纱布,不由担心
“你没事吧?”
楚夏麦抬手扣在脑门上,挡住阳光。微微睁开眼角,声音里似乎还有些没睡醒
“死不了。”
“还死不了呢!说了多少次了,那波人跟我们之前对付的不一样。有点厉害的。你别自己逞强,要打架把我们都叫上!给你手机是摆设吗?”
“你们打不过。”
“……”
周衡语塞,生气的看着他。知道这人就是护短,估计就算自己被打死,也不会麻烦到学校的人。可是想到校外的那些不明来路的混混,他也忍不住问道
“这些人你没招惹啊,怎么就点名要找你?而且还气势汹汹的?”
“不知道”
楚夏麦皱了下眉,不愿意提打架的事。他看了下跟在周衡后面的同学,觉得奇怪
“你们怎么都来了?”
这个点自习,班主任不可能放这么多人出来的。
“哦,班主任在办公室没过来。有个转学生在办公室。”
“谁啊?”
“不认识,就在董老师办公室呢。你要不要去看看?还挺漂亮的。名字也有意思,叫什么慕萱草……萱草是个什么意思啊?”
慕萱草?萱草?
“人在哪?”
楚夏麦跳下课桌,朝楼梯方向走的很着急。周衡跟在后面
“说了在办公室呢,你要去哪?”
六
“办公室什么时候围了这么多人?”
周衡惊讶的看到还有自己班的女生,赶忙把她们叫过来,问道
“你们怎么也在这?”
朱丹看着楚夏麦一步一步走到窗口,专注的看着里面的人。心里不由一阵生气,她撇了撇嘴角,说道:“听说来了个大美女,好奇呗。居然把我们大校草都惊动了。呵呵”
周衡点点头:“我一说漂亮,他就下来了。”
“你!哼。”
朱丹气的踢了周衡一脚,慕萱草,这个名字她记住了。
办公室里的慕萱草正在做题目,诺达的空间里,她仿佛只专注笔下的事情。假如她不经意抬眼,一定会看到窗户外那么些好奇的眼神。也可能看到有个人,站在一群人之后看着她,看到她蓝白校服,整齐干净。看到她长发扎起,柔顺的马尾辫伏在脑后。看到她变高了,变得更加雪白。大大的眼睛不再无神,而是有些淡淡的笑意,变得好似会说话。
那个对自己吼,那个推自己倒进泥水里的女孩子。那个他恨得牙痒痒的仇人,岁月过后,他们又遇见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楚夏麦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周衡在他前面坐着。
“好久没见你上课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朱丹坐在斜对面,她看着楚夏麦,语气里酸酸的。楚夏麦靠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养神,没理她。朱丹的同桌黄敏敏最爱八卦。她用钢笔戳了戳周衡,小声的问道
“他们两怎么了?朱丹语气这么冲?”
“你自习光睡觉了吧。什么都不知道。没看见吵架呢。一会有好戏看。”
“好戏?”
周衡得意的笑笑不说话,等着班主任过来上课。期待的小眼神看向教室门口。
董老师拿着教棍和数学书走进教室,好多知道的学生一直盯着他身后看,可惜什么都没有。董老师看着大家的眼神,不由惊讶
“我脸上有东西吗?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唉……”
楚夏麦睁开眼睛,可是看到空荡荡的讲台只有班主任一个人。他垂下眼眸,趴在桌面上继续睡觉。
周衡见他不说话,实在忍不住,问道:“老师,那个新来的学生呢?”
班主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家关心这个。他敲了敲讲台,一脸很铁不成钢
“你们有时间能不能放在学习上?有没有同学转过来是你们该关心的问题吗?好好上课!”
一堂课下来,班主任都没有再提过转校生的事情。下午同学间陆续传来八卦,众说纷纭。都是转校生的传闻。周衡召集了十几个人,将消息整理清楚,坐在楚夏麦旁边的座位,一一说给他和其他人听。
“这个慕萱草,听说不和我们一起上学。只是参加中考而已。中午班主任让她做了上次我们期中考试的试卷,数,物,化居然都满分。文科类也都是高分!”
黄敏敏揪着两边辫子,肉肉的脸上满是羡慕
“这完全就是天才吧!她在哪里念的书,这么厉害?”
周衡摇头,看着抱臂坐在位子上,表情严肃的楚夏麦:“不知道。没听过这号人。班主任对她真好,连学都不用上,直接跟我们一起考试。对了,夏麦,这个慕萱草你认识吗?”
众人都看着最边上的楚夏麦,各种神情都有。只是他马上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落地也没有反应。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我认识她干嘛。”
说完便收拾书包和外套,准备回家。
七
靠着学校的几条路特别冷清。楚夏麦将书包背在左肩上,双手插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慢慢走着。
脑子里就是不受控制的会想起中午看到的那个人。她健健康康的坐在那,想起八年前,那个使出全力把自己推进泥土里的小女孩,那个和自己同年死了爸爸的人。想起她冰冷的神情,和绝望的话。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砰!”
一颗石子砸中楚夏麦的肩膀,他痛的捂住伤口。这才察觉到身边危险的气息,
“呵呵,楚夏麦。好久不见啊!”
“你们是谁?”
一群人不知道何时包围住他,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社会人,看着楚夏麦,面露凶恶。
只有中间一个瘦矮的中年人,开口说话。他举着已经被截肢的手臂
看着楚夏麦,仿佛看到了楚金国的模样,恨得牙痒痒
“我那些兄弟,都有好好“伺候”你吧。我老金出来了,那你就注定要被我,折磨死!”
小巷子里被围的水泄不通,路过的人都不敢往里走,人群中楚夏麦即使只是初中生,因为身高还有他清秀的样子,远远望过去。总是能让人一眼看见。
“你看那边打起来了!看校服,还是你们玄冥初中的吧?这么多人欺负个孩子。萱草,你在车里别出来。我去看看。”
葛虹正准备开车门,突然一只雪白的手拦住她。萱草放下鸭舌帽,看了巷子口一眼。语气平淡
“院长,我们报警就行了。你去太危险。”
“可是那孩子,”
“这个点从学校逃出来,估计也不是善类。”
“恩,你说的也有道理。”
葛虹点点头,赶忙给玄冥区公安局打电话,将大致情况告诉了他们。
这时萱草才从车窗里看到那个人。即使再能打架,也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没过一会,他就处于下风。他慢慢的起身,脸上有伤,身上全都是被揍的脚印,眼角的血留下来,从远处看特别狰狞。那双眼睛桀骜不驯又跟人拼命的样子,跟他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没一会,就听到警车鸣笛的声音,从远到近。一群人闻声吓了一跳,立马四处逃窜。
他冲着警察邪魅的笑了一下,满不在乎的样子。单肩扣上书包,捡起外套,颤颤巍巍的从巷子里走出来。看了看四周,最终视线停在路边停得这辆车上。
萱草微微侧身,似乎要躲避什么。转念一想,车窗是贴膜的。他不可能看到里面。
“院长,我们走吧。”
“好。”
“夏麦,你没事吧?”
张警察闻讯赶来,围着楚夏麦看了一圈,担心他的情况。
楚夏麦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忍住喉咙里的血腥味,淡淡摇了下头。
“谁报警的?”
“不知道,应该是路人看不过眼。打电话的。警局的人看到你,就给我打了电话。你没事就好。我之前提醒过你,这个老金当年因为你爸做了十年牢,这次出来肯定会找人对付你。你小心点。”
“这种事,早习惯了。”
楚夏麦扶了扶眼角,这才发现流了好多血。疼的撕了一口气。张警官见状,赶忙住嘴没再说话。带他到医院包扎。
“报案电话,能给我吗?”
上了车,楚夏麦沉默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话。张警察笑笑
“怎么,要报答人家?”
“呵呵,上来劝架才算得上感谢。这种程度……”
“已经不错啦。现在这个社会,谁还敢上来劝架?一起被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