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入夜了,纵然繁华的京城也冷清了下来,除了那些大型的青楼、酒楼。寂静的街头鲜少有人走动,芒种的脚步声显得有些突兀。
奂城很大,芒种并不经常出来走动,对那些地方不熟悉,所以很快就迷了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但他知道不能停下来,那奇怪的一家子一定不会放过他,停下来就是死。
芒种十分不解,为何他总是被一些强大的人追着杀?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虽说他的内力已经突破了九重,但那有一部分原因是姬元古的药,所以根基不稳,况且他还有伤在身,硬碰硬肯定是个不明智的做法。
如果让那一家子知道是他害了张雷吉,又是上凌宗的人,可能就不是死那么简单了。
芒种一边神游一边逃跑,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一道呼啸的风向他袭来。
那道冰冷的剑影向芒种快速飞去,当芒种回神时,一转身,只见剑的残影从他胸口上划过。
胸口传来令人窒息的痛苦,芒种稳不住身形掉到地上,他吐出一大口鲜血,看见胸口处被鲜血浸湿了,一道狰狞的伤痕横在那里。
芒种脸色苍白,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浑身无力,但还是拼命地往后缩。
“本派剑法‘源流’,名剑‘水清河漠’。”李国俊持着滴血的剑走到芒种面前,“死在我的手中,也算是你的荣幸。”
芒种狠狠地咬住牙,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扯出乌斐。这种时候只能拼了,大不了拉着这个老家伙一起去死!
但李国俊的剑没有挥下,他盯着芒种的身后,任由手中冷色的剑滴血。
芒种心里感到奇怪,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见一身长袍的人站在后面。再往上,看见那个人的脸时,芒种打了个哆嗦。
那个人曾经带给他的压迫,远比经历过一次的死亡、受过的任何伤要来得恐怖。
“丞相大人深夜降临,有何贵干?”李国俊没有收剑,问。
“卖我一个人情,放了他。”燕连恒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芒种却被这句话震惊了,他掏了掏耳朵,想是自己脑子坏了还是耳朵出问题了,总之丞相是没问题的。
不对,这么傻不拉叽的动作怎么可能是他做的,一定是云鸢那个家伙影响了他。
李国俊沉默地望着燕连恒,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让了步:“也不是非杀不可的人。既然丞相大人开口,李某便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
燕连恒点头,对地上的芒种说了句:“走吧。”
他转身离开,芒种看了一眼杀气不减的李国俊,连忙忍痛起身追赶了上去。
原来他已经跑到了丞相府附近,没走多远就看见丞相府大气的正门。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丞相府,芒种几乎是拖着腿走的,走一步胸口处就一阵要命的痛,血沿着衣带一路滴落。
一直进了丞相府的后院,燕宁谦和他的侍女菁菁、小野都在那里。小野一见芒种又受了伤,眼泪掉个不停。
“你别哭了,又不是什么大伤,死不了。”芒种宽慰她道。
“我害怕像上一次……”小野的眼睛黯淡,水珠还是不断滚落。
燕宁谦有些生气,质问燕连恒道:“爹,又是你伤了芒种吗?”
燕连恒没说话,让菁菁去请府里的大夫,而自己坐下来悠闲喝茶。
“不是丞相伤了我,“芒种出言向燕宁谦解释道,“是太子家里的人。”
燕连恒抬头瞥了芒种一眼,继续默不作声地喝茶。不一会儿大夫便被叫来了,开始为芒种处理伤势。
衣服已经被凝结的血粘在伤口上,撕开时伤口再一次被扯开,鲜血涌了出来。芒种仰头靠在椅子上,一声不吭,脸色惨白,手背上的青筋暴突。
小野在一旁用手帕细心地擦去芒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让她一阵手软。
不知过了多久,芒种痛得几乎失去知觉,昏昏欲睡,听见耳边穿了一声“好了”。他睁开眼,用手撑起身体,菁菁上前来把一件燕宁谦的衣服披在他身上。
“你们都回去,我有话和他说。”燕连恒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小野不舍地看了芒种一眼,被菁菁拽走了。燕宁谦没有动,盯着燕连恒。
“我要是想他死,这会儿他已经横尸街头而不是在这里了。”燕连恒拿过另一只茶杯,倒满了碧绿的茶水。
燕宁谦抿着唇,不放心地和芒种又嘀咕了几句,才离开后院。
“你和那群人是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燕连恒先开口问。
迫于燕连恒的气场和似乎什么都能看透的眼睛,芒种不敢有隐瞒,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结怨的事,以及后来把张雷吉踢进鬼发女的房间。
看见燕连恒的那双眼似乎就看见了七哥,难怪他第一次见到燕连恒还以为看见了七哥。
“你倒是有胆子啊,张雷吉都敢陷害,真不怕他爹剐你一层皮。”燕连恒只是笑了笑,“你的武功又是怎么回事?那天挨打时还没有,那天之后就恢复了……似乎还有提升。”
“是琉族……”芒种用早就想好的理由搪塞。
“你不必用琉族做幌子,我心里清楚,琉族可以救回你这条命,但不可能恢复你的武功。”燕连恒说,“才一个多月,你就又在我面前活蹦乱跳了。”
芒种沉默着不说话,七哥说不愿意去见燕连恒,那大概也不想燕连恒知道自己来过,所以他不打算开口。不过这次虽然伤得很重,但算来算去还是他赚了,顶多当时痛苦绝望了一时,恢复武功后还突破了第九重,燕连恒也不会再继续穷追猛打。
“你不愿说罢了。我听说那天张雷吉的事是有人泄密,而你也不敢来见我,是怀疑还是心存芥蒂?”
当时确实怀疑过燕连恒,但现在芒种已经有了答案,于是没仔细想过便回答:“只是还有一些其它的事要做,所以没有来拜见丞相。丞相对我下手虽狠,但并不卑鄙,不会屑于在背后炫耀此事。”
燕连恒凝眉盯着芒种,妖异的双眼眯起:“江湖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评价我,他们都认为我是恶人,无恶不作。这种评价,狠毒并不卑鄙,只有从燕家人口中才听得到。”
芒种的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感情燕连恒是在套他的话,这个评价芒种确实是听七哥说的,他因为与七哥是好友,才无条件地认可了这种说法。
燕连恒皱眉沉思着,修长的手指敲打在桌面上:“燕家,你去见过燕家人。可燕家没有谁会对我作出这种评价。”
芒种汗涔涔地低下头不敢说话,不愧是在丞相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的人,从寥寥几句话中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燕家的药你也敢吃么?燕家的药三分毒,吃了会上瘾。”燕连恒又说。
“不是燕家的药,而且他是我的朋友,不会害我的!”芒种忍不住反驳道。
燕连恒自若地点点头:“哦,不是燕家的药。是你的朋友,那么年岁和你相差不大,应该是我的下一辈,兰字辈的人。燕家人不会和外人交朋友,那么这个人在燕家地位并不好,可能是流亡到云朔国。”
芒种哑口无言,怎么又被套进去了。再说几句话,燕连恒可能都猜出那人是谁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芒种不敢再开口,燕连恒则在思考问题。
“骨复罗魂?”很精准的,燕连恒说出了这种药的名字,“有意思,你连这种药都吃了,那么恢复武功也不稀奇了。看来你和医尊有些关系,而燕家那个人,把这种药带给了你,他和医尊的关系更不一般。医尊是银泓国的傺黎公主,我还没有听说过燕家兰字辈的哪个人与这位公主关系甚好。”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芒种不得已把七哥卖了:“丞相,这个人您认识的。”
“我认识?”燕连恒又挑起尖尖的眼角,在这个时候才能在他身上看到燕家人的妩媚。他皱眉又想了一会儿,脸色变了,直起身盯着芒种:“七儿?!”
“我们都叫他七哥……应该是一个人吧?”芒种不确定地说。
燕连恒的眼神飘忽而僵硬,脸色呆滞地凝固着:“一定是,一定是……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他已经忘了我么……”
看到燕连恒这个样子,芒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印象中,丞相是阴狠不择手段,并且高高在上的,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即便被打得狼狈不堪,骨子里那份优雅的决绝也不会消失。
他现在这个样子,才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长大成人的儿子离开了他,并且许久都不再来看望他,口中说着抱怨的话,心里却无比思念和难过。
过了很久,燕连恒才平静下来,身体倚靠在椅子上,手按在眉心:“他现在怎么样?”
“七哥说他已经有了名字,叫燕兰兮。”
“兮?好名字……”
“他说现在不敢来见丞相,不想丞相看到他那副模样。他的脸被毁了,人也是半疯,但成为了燕家家主。”芒种把燕兰兮的话复述了一遍。
“家主……”燕连恒仰头,怔愣地看着月色正好的天空。他忽然低下头捂住了脸,声音痛苦而压抑:“怎么会这样……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人,一个死在了我面前,另一个却变成了这样……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芒种沉默地看着痛苦的男人,没有出声安慰。他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永远是狠绝的男人遭遇过什么,但至少知道过去的伤痛都是燕家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