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北堂家宅最大的客房庭院里仍旧是灯火通明。
燕城骁亲自给北堂安满了酒:"哎,咱哥俩多久没这么痛快地喝过了?"
"是啊!"北堂安端起杯,感叹道,"上一次和老哥对饮,沽酒的还是......"
燕城骁身子一僵,蓦地仰头一口饮下酒:"玉欢去了,已有十八年零五个月零一十三天--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十八年五个月零一十四天了。"
"嫂子只为你生下雪儿这么一个女儿,老哥你对嫂子一往情深,我还以为也会怜及雪儿呢!"北堂安似无意识地感叹。
"雪儿她......"燕城骁摇了摇头,"雪儿又不是月儿,我怎么怜爱?"
"叶玉欢是你毕生挚爱,她的女儿你待如婢奴。方芸不过是你迫于族里纳的妾,她的女儿你却宠爱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老哥,雪儿这孩子当真命苦,那样不被祝福地出世,又年幼丧母,还摊上你这么个父亲......若我有这么一个女儿,定用命来疼爱。"北堂安抚着杯口道。
"如果月儿还在,把雪儿送给你做女儿也没什么。"燕城骁抬头看了看天上圆月,"可惜月儿......唉!不说了。这次过来,我想顺道将雪儿带回去,省得妖盟惦记。"
"那人如果得知了雪儿的消息,如何肯罢休?只怕弄不好又是一场失月之战。"
"老弟是说......"
"雪儿在哪,哪就会被妖盟惦记。如今的三宗,哪个能与妖盟相抗?老哥得另外想个办法才是。"北堂安搁下酒杯,"今天喝多了酒,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是全齐了。趁还早,我出去走走醒醒酒,老哥也早点休息吧。"
"嗯,老弟慢走。叫身边的人仔细打着灯笼,别眼花摔了。"
"如果真用了心,闭着眼也能知道是对是错。老哥放心吧。"
北堂安走后,下人撤了酒案。燕城骁坐在院子里吹风,酒劲渐渐上来,醉得人头疼。
用了心,就能知道对错了吗?老弟,那你说,我是对是错呢?
燕城骁闭了眼,抬指按眉,吩咐道:"泡盏浓茶来。"
不多时,一盏茶送到他手边。燕城骁端起啜了一口,立时皱了眉:"茶出二道才见味,这种用八成热的水泡出来的茶,怎么能下口?"
"父亲恕罪,我这就重新沏一壶。"燕城雪伸手去端茶。
"怎么是你?"燕城骁将茶往桌上一顿,言语冰冷,"做不好的事情,就不要瞎做。"
"月儿的茶沏得最合父亲口味。"燕城雪望向天边的月,"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在失月之战中死的是我,说不定就完美了。"
"还以为,你真的长进了,没成想还是这样地不知轻重!"燕城骁气恨地敲着桌子,"我燕城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燕城雪立在一边不说话。
"听说,你在北堂家,习了不少降灵猎妖的本事?"头疼得厉害,燕城骁坐躺回椅子上,闭眼按揉眉心。
"北堂少宗与梵少感念父亲威望,对女儿多有照拂。"
"既然如此,我有个任务给你。"燕城骁起身走到她身边,"凡间俗人遇妖鬼之事无力自保。你身为剑少宗,到红尘中去,替那些凡人驱邪消灾,也算功德一件。"
"父亲,我苦心修习术法,不为灭除妖盟,替失月之战战死的术士报仇,只为降服那些普通修炼之人也能轻易祛除的鬼魅?"燕城雪不可置信--要知道,到了她这样年纪的少宗,是该着手宗里事务培植自己的势力的。若如今不回本宗,来日她掌宗主之位,叫人看不起是小事,只怕人心不稳内忧外患,倾宗覆灭也是有可能的。
"说不定,普通修炼之人做得好的事你还做不好呢。我燕城本宗虽然子息凋零,但还有不少旁系。你若不愿,承继剑宗的人大有人在,并不是非你不可。"
难道,她是为了少宗的位置吗?难道,她求的只是剑宗的身份名位吗?
这个人,用这样的心思猜度她,真的,是她的父亲吗?
燕城雪觉得可笑,事到如今,她竟还妄想能得到父亲的关爱。她不是月儿,对月儿来说理所当然的东西,她永远都得不到。
跪地叩首。
一叩还生恩,一叩还育情,一叩永别父女缘。
父亲,莫怨女儿今后不再以你为尊。你既然只想要一个少宗,那我就给你一个最优秀的少宗!
燕城雪三叩首毕,起身拂尘:"此别山高水长,望父亲珍重,就此别过。"转身出户,步伐坚决。
"雪儿。"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她的心思变化,燕城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变强些,变得再强些。在这世上,有人变强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可有些人,只有变强了才能活。父亲希望你,至少强过我。"
燕城雪身子一颤,没有回头,离去的步伐更加坚决。
望她走远,燕城骁返身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小心翼翼地细啜一口,面容上漾起一丝满足地笑。
"好茶!"
......
出了院门,燕城雪转角便看见佐决抱着他的弯刀倚在墙边。
"都听到了?"燕城雪苦笑,"我再也不可能,拥有父亲对女儿那样的关爱了--其实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也谈不上什么再不再的。"
佐决看着她,张口欲言,又将话吞下:"我去收拾行李。"
"这一次,你不用跟去。"燕城雪眸眼一垂,茶色瞳仁灵澈睿毅,"你随父亲回去。我重回燕都之时,你要给我一个能为我所用的戒之门。"
"少宗是想......"
"剑宗既然无我容身之处,那我就创造出一个属于我的剑宗。"
"我明白了。"佐决看着她,"你放心,不管有多少人离开你,不管有多少人反对你,我都一直在。我会陪你,走到最后。"
"誓言很动听--那今晚,你就先陪我走走,看看这满天的月光吧!"
"好。"
......
翌日清晨,燕城雪早早地收拾好去向众人辞行,可到了之后,发现只有北堂安和贺兰梦在用早膳。
"世叔,雪儿是来请辞的。这几年,承蒙世叔关照了。"
听她此言,贺兰梦明显一惊,抬头讶异地看着她。
北堂安却是在意料之中:"方才你父亲派人来,说宿醉头疼,想多睡会儿,你就不用去向他请辞了。"
"昨晚去见了父亲,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见她一直在看那几处空了的座位,北堂安开口:"昨日我派知远去处理旁系的一些小事,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至于小梵......"他扭头看向贺兰梦。
贺兰梦茫然地摇了摇头。
北堂安无奈:"一大早的,也不知这孩子跑哪儿去了。你要不要等等他?"
"不用了。那就劳烦世叔转达雪儿的辞意。"燕城雪垂眼看了看贺兰梦,"你也要保重自己,好好调养身体。我希望我下次回来时,你能和我一起去散步赏花。我先走了。"
转身的一瞬,手被拉住。燕城雪回头,只见贺兰梦眸眼乌黑雪亮,她看着她,樱唇轻启:"平安。"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不似她人那般柔弱,而是平稳有力,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开口说出这两个字,苍白的面容似又失了一分血色。
"嗯,我会的。"燕城雪笑笑,向外走去。
......
策马扬鞭,一骑轻尘。
一声哨起,骏马前蹄腾空。燕城雪夹紧马腹,收紧缰绳。马儿却掉头停在了路边一棵树旁。
树边系了匹枣色良驹,马旁倚了个戴箬笠的人。箬笠被取下,现出一张有点儿好看的笑脸来:"雪儿!"
"小梵?你怎么在这里?"
"跟你一起,去拯救苍生!"贺兰梵手握成拳,信誓旦旦地一脸嫉恶如仇。
"我可不是去玩儿的。而且,贺兰世叔年纪大了,你别任性胡闹。"
"嗨,我家老头子早希望我出去开开眼界了。再说了,他那身子骨,我看再操劳个百八十年绝对没问题!"贺兰梵马鞭一扬,抽在燕城雪的马儿臀上。
骏马吃痛,一声长嘶,四蹄如飞。
"小梵--"燕城雪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来咯!"贺兰梵翻身上马,策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