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深,一道灵光划过天际,落地幻成花非泽的模样。依旧是红衣妖颜,风仪万千。蓝色水光紧随其后,北堂知远稳稳落地。
拍了拍身侧桃树树干,花非泽就势坐下,笑眯眯道:"要不要坐会儿?"
幻去手中牙刃画戟,北堂知远负手:"多谢。"
"多谢?你是谢我输给你了吗?"花非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你明白我的意思。"北堂知远道,"你为阿雪苦心经营,我自然全力配合。"
"你骗不了她,但是我能。这算不算是赢了你一回啊?"花非泽笑眯眯地调侃,"按理说,北堂知远,你这个人吧,古板沉闷,木讷不识趣,我家小花妖怎么就喜欢上你了呢?"
"的确,我做不到。要我放弃阿雪,还亲手设计一步步把她推到别的男人身边......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光景,大概是生无可恋吧?"
"所以啊,今天,我把命交给你。"花非泽仰头,看头顶花团锦簇,总觉得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女童,七岁的模样,对他甜甜地笑。他挽起唇角,"权势,地位。世人总以为那是男人毕生的追求。其实,论起深情,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嗤笑女子为情所累?"
"燕都的桃花,是最美的。"北堂知远也抬起了头,"若无为若欢支撑起妖盟四季,而你,交战之余还不忘催生这十里桃花。花开的一瞬,我就什么明白了。"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骤然响起的女声让两人一怔,他们低头便看到燕城雪从一棵桃树后转过身来。
"阿雪......"北堂知远正要开口说话,燕城雪却直直地看向花非泽,竟将他忽视得彻底。
"若无那家伙,果真没义气。"花非泽无奈摇头。
"所以,你真的是一直都在骗我?"燕城雪一步步向他走去,蹲下身去一把抓住他的肩,"你一直都在骗我,从若无回来开始,你就在骗我!你骗得我算计你,骗得我恨你,骗得我一步步把你逼上死路!"
"若非如此,你怎么忍心杀我?"花非泽微笑道。
燕城雪哽咽了。
"你知道,你有多可恶吗?"
"我知道。"
"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
"我知道。"
"你知道,我会真的恨你吗?"
"我知道。"
"花非泽,你当真可恶极了!"燕城雪恨恨一拳砸在他胸口。
花非泽眉心一皱,侧头呕出一大口血来。
"阿泽!"燕城雪大惊失色,搭上他的脉门,瞬间忘了哭泣,她通红着双目,喉咙里哽咽出破碎的话语,"不许......我不许!阿泽,我不许你死!我......我不许......"
心脉断裂,修为散尽。生与死,又岂在她许与不许?
"若无不在的那些年岁,妖盟一直是我在打理。那些年里,人族和妖族多次纠纷。我不死,你的夙愿就永远都无法实现。"
"我不要实现什么夙愿!我只要你活......"
"瞧,又孩子气了不是?"花非泽哄着她,"来,坐在我身边,陪我好好说说话吧。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抬眸望天,将桃花剪影匿在瞳眸之中,化去眼底的泪意。燕城雪跪坐在他身边,就像是当年,那最初的时光里最普通不过的一次聊天。就当没有那些恩与怨,没有那些爱与恨。
"这里,这棵树,是我们第一次遇到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啊,当时我把你当成了桃花妖,还叫你姐姐。"
"结果啊,我就叫了你小花妖,一叫就是这么多年。"
"你还说呢,后来那次你当着那么多妖的面那样叫我,我被嘲笑了好几天!"
"是吗?我都不知道......"
北堂知远远远地看着,第一次,他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无法插足其间。其实,他们之间的缘分远比他深,若非当年的阴差阳错,也许......幸好,现在,阿雪是他的妻子。而花非泽,也活不过今天。
"......不过,狐火烤出来的番薯真的很好吃......"燕城雪说着一抬头,竟见花非泽发色尽白,狐耳也露出来了。
他说过,除非伤重将亡,他是不会自动显出原形的。
笑容散去,燕城雪一把抱住他失声痛哭:"你肯为我而死,为什么不愿意为了我好好活着?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小花妖,才是阿雪,你真的不要我了吗?阿泽,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这么待我。求你......对不起......"
"其实,我还欠你三声对不起呢。"
花非泽捧起她的脸,温柔地笑:"第一声,为当年长生殿。"
摇头,燕城雪含泪垂眸:"我知道的,阿泽有阿泽的苦衷。我不怪你。"
"第二声,为燕城月。"
"你并没有杀她,她比在燕都时活得更快乐。"
"第三声,为燕城骁。"
"那是父亲自己的意愿。而且,我和父亲,从来没有像在妖盟里那样,下棋品茶,谈天说地,像一对真正的父女。"燕城雪泣不成声,"你声声抱歉,可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啊!阿泽,你带我走好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去你说的那个地方,那个没有纷争没有忧愁的地方,你说过的,就算天底下没有,你也会为我创造一个出来。如果世间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你不在了,谁带我去呢?"
"就算你这样说,就算我真的肯为你坚持,但天命已不许啊。"花非泽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替她拭泪。
七岁相识于桃花树下,她引他为友;十四岁受辱于长生殿中,她恨他入骨;十八岁重逢于凡尘世间,她待他如故;十九岁被囚于九重阙内,她视他为敌。之后处处算计,种种谋划,她终是险胜一筹。可结果,她以为的背叛和伤害,只不过是他精心营造出来的假象,好叫她毫无愧疚地将他斩杀,来成就她的愿望。
果然是一只狐狸,一只狡猾而狠心的狐狸。
燕城雪抱着他哭得不能自抑。
"从前那么多个日夜,想见你而不得。今天不想见,你却偏来了。"花非泽抚着她的发,忧愁地叹气,"小花妖啊,你这样,可叫我如何安心离开?"
他已然为她连命都舍下,难道还真的要他抱憾而去吗?
渐渐止了哭泣,燕城雪抬起头,双手捧着他的脸,眸中泪光闪烁 。
"好暖!"贪恋她掌心的温度,花非泽满足地闭上了眼。从今以后,怕是再无机会依恋这份暖了吧?
泪水在眼中打转,但燕城雪不再流一滴泪。她噙泪含笑,手指抚上他头顶的狐狸耳朵。
白色的狐耳在掌心微动,细腻的触觉一如记忆当中。
狐狸促狭地眯眼:"淘气的小花妖啊,难道没人告诉过你,狐狸的耳朵是不能随便摸的......"
"我知道,有惩罚的。"不待他说完,燕城雪抬首印上了他的唇。
无关情,无关欲,她只觉这是她该做的,是她欠他的。这一世,他情深命随,而她,既许不得心,亦许不得身,只能许他一吻,来世再还。
花非泽垂眸看她。他也曾吻过她,不管她愿或不愿。这一次,是她主动,可为何心那么痛呢?
轻轻推开她,花非泽眸眼脉脉似用尽这一世温柔。
"阿泽,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一世可曾爱过你?"
"那样俗的事情,阿雪觉得我会做吗?"
"可是阿泽,我想让你知道,我......"
"我知道的。你的答案,我知道的。"幻指一点落在她眉心,花非泽笑中带痛,看她晕倒在自己膝头,"正因如此,便......忘了吧。"
垂手理顺她的发,花非泽轻语:"妖的一生,那么长。我怎么会让你因为我,而自责内疚不快活呢?"
一直静默旁观的北堂知远终于忍不住开口:"当年,你用妖毒将我变成妖,莫非也是因为阿雪的缘故?"
唇角轻勾,是计划得逞后的得意,花非泽笑:"我怎么舍得,我的小花妖,一个人孤单那么久?"
再无言对,北堂知远有时候真是恨极了他,恨他情深,他犹不及。
豆油尽,青灯枯。仿佛终于累极,花非泽仰靠在树干上,笑着闭上了眼。
一滴泪,从昏迷的燕城雪眼角滑落,润湿他的手。而花非泽一动不动,再也不会抬指温柔地替她拭泪。
仿佛是有所感应,燕都十里桃花万顷,顷刻凋零,满城飞花。
花雨之中,红袍白发的男子倚树闭目,白衣乌发的女子伏于他膝。两人似睡着了一般,如画一般,远远望去令人心醉。
然而,远望的人并没有心醉--
羽遥身量长了许多,她坐在枝头接住身边飘落的桃花,摇晃着双足,眨着清澈双眸中分明的疑惑:"大人的世界好奇怪啊!有人会忘记自己爱的人,有人会帮助自己恨的人......唔,遥儿看糊涂了。"
心爱的小徒儿提问,树下的容九澜却无心作答。浅灰的衣袍翻飞间染了落花,似一抹殷红的血。他远远看着,不期然又想起三日前--
三日前,花非泽前来找他,将妖盟托付,说辞与前些日子燕城雪来访时无二,都是说让他领祭司之位,扶羽遥为姬主,与巫真师云河一起,成就人、妖共存之大举。当时,他还以为花非泽是想明白了,打算回幽冥望月台,欢喜地一口应下。没成想,他紧接着又将望月台托付,说那里的望月花千年一轮回,要他记得回去给花渡灵。
容九澜不知他想干什么,但总觉得如此行事多半与燕城雪有关。他恼怒之下将他赶走。
今日听闻风声,他不放心寻来,竟发现那只狐狸为了那个女子,弃了仙尊入了妖道还不够,竟还散尽修为丢了命。
从今往后,狐族再无空狐,三界六道也再无一只爱穿红衣的风骚白狐。
眼眶突然酸涩难忍,这种感觉......像极了几百年未曾有过的流泪。
容九澜恨道:"果真是我见过的,最傻的狐狸!"
"师父,你在说谁?"羽遥从树上一跃而下,"是说祭司大人吗?可遥儿觉得,他很聪明啊,骗过了所有人呢!"
"我在说,我自己。"容九澜牵起了小徒弟的手,"走吧。"
"去哪儿?"
"妖盟。"
......
桃花开谢又三载,当佐决和贺兰梦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贺兰梵终于打破了世俗偏见,一顶红轿将燕城风"娶"进了兰泽言宗。
而燕城雪,当年一觉醒来,便将关于花非泽的一切尽数遗忘了。这三年她与北堂知远一起打理家业,成为了三宗人人钦羡的恩爱伉俪。眼看周遭的人一个个随着时间的流逝多多少少改变了容颜,而时光仿佛在二人身上静止,便是头发也未曾再长一厘一毫。他们深觉上天给予妖的时光太过漫长,便决定去人间游历,去看一些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顺便收服一些作恶的妖鬼,帮助一些善良的人和妖。
如今的妖盟,姬主是遥姬,祭司是容九澜,还有巫真师云河、巫祝云桑,他们都希望人、妖能够和平共存。三宗和妖盟再不复从前的敌对,处处都是曾经的巫心谷。
这更可让北堂知远和燕城雪安心离开。不过,离开之前,北堂知远说要去拜祭一下故人。
桃花林深,坟冢一座,墓前碑上无铭无文,只刻桃花一朵。
"阿知,墓中长眠的是何人啊?你年年来拜祭,莫非是一只美艳绝伦的桃花妖?"
"此中长眠的,是一只狐妖,而且修的是男身。"北堂知远笑道,"还要吃醋吗?"
"我才没有!"燕城雪眨眨眼,"我听说,狐族中最厉害的是空狐,可惜从来没见过。不知是否也是容九澜那般不着调的模样?"
"大概,都是一样的吧。"北堂知远回身,覆上她的手,觉得微凉,"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给你拿件披风。"
"嗯。"燕城雪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快去快回!"
"好。"揉了揉她的额发,北堂知远转身离去。
一个人待着,燕城雪便左顾右盼打发时间。
往年来时,都是白雪纷飞日。如今阳春,坟冢覆满粉桃落英,倒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只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棵最大的桃花树上,似乎应该卧着一个人,要穿红衣,最好还是一头银发,就像桃花妖一样......
桃花妖......
当真是魔障了。
燕城雪失笑摇头,目光又落在了墓碑上。
奇怪,一只狐狸,墓碑上为什么要刻一朵桃花呢?难道是有特殊的含义?不过,这朵花儿刻得倒是挺逼真的。
燕城雪抬指去抚,却在触及的一瞬呆若木鸡。
泪水不听使唤地从眼眶里流出,争先恐后地流满面颊。
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过呢?
燕城雪茫然地拭泪,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坟冢。
一个名字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唇边逸出--
"花、非、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