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秋天,对于爱谈国事的中国老百姓而言,谈的最多的就是一件事。
当小资们谈论着今夜我们都是美国人以彰显人文关怀的时候,底层的民众则自发的买了鞭炮。
春天坠落的81192,前些年的大使馆和银河号,很难让底层的普通人有如此圣母的人文关怀。
于洋记得很清楚,自己高三时候,讨论最多的就是“歼7单程携带氢弹突防、八爷吊打F16”之类的幻想。那几年也是外交部的人从不用去药店买钙片,每个月都会收到全国各地寄来的一堆。
直到05年,有人发了个帖子称华夏GDP2030年可能超越日本,还引来无数嘲笑——那是个连日本都当成不可逾越高山的时代。
话题很快转到这方面,老爷子正准备用他的最朴素的世界观解释世界格局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呜呜地喊了起来。
“林场着火了!林场着火了!”
父子俩都一惊,急匆匆地跑到外面,不远处的山上红光一片,正是深秋时节,天干物燥,四周飘荡着一股呛人的味道,天空中片片落下了黑灰。
山风四起,四周竟然都有火光,将这个隐藏在山沟中的小山村包围了。
人们惊慌地站在外面,不知所措。
村里只有一条通向外面的路,而如今那条路已经被火势覆盖,而最为危险的就是村子后山上的大火,距离村子只有半个山头了。
村子依山而建,于洋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最北边,距离山边的林地只有不到二十米远。
村里狗吠之声不断,不少人开始跑回家里收拾家里的东西。村里的牛哞哞直叫,年轻人拼命套上牛车,电视机之类的东西都朝着牛车上装着。
几位老林业工人则在招呼大家别乱,他们有经验,知道这大火靠村里这点人去救根本无济于事,还可能陷入危险。
眼看着山火如一条长龙一般,地上干枯的柞树叶子,松枝都是良好的易燃物,不少人心疼地看着自家的房子,村里的房子挨的不算近,可是家家堆着秸秆和干柴,一旦山火烧过来,那可就全毁了。
于洋心里却直犯嘀咕,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可是根本没有这场火的。
整个村子都乱了起来,这场火来的太突然,人们都在收拾自家的东西准备去河边躲一躲。
于永贵拍了一下大腿,狠骂了一句,穷家值万贯,虽说就是一个破房子,可毕竟自己和儿子有个窝儿!
眼瞅着火从后山蔓延过来,冲着于洋喊道:“你去把马车套上,我去接你爷爷奶奶。”
马棚里的耕马在那不安地尥蹶子,于洋看了看火势,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试了一下风向,算了一下,终于做出了个决定。
解开缰绳,跨在没有鞍子的马上,多年留下的记忆让他的身体很自然地夹住了马腹。
“你干啥去?”
“这火还有救!我让大家伙救火!”
于洋用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腹,朝着村委会大院跑去,于永贵则在后面说着什么,太乱,于洋也没听清。
五十多岁的老支书穿着件老式的中山装,不知所措地收拾东西呢。
他没工夫搭理于洋,于洋也不说话,抢过麦克喊道:“喂喂喂……”
整个村子都回荡着这个声音,慌乱的人群下意识地驻足倾听,那个时代的冰江省农村,组织性还有前一个时代的残余,尤其是三湾村当年作为对抗苏修的前线,年纪稍微大些的都有当民兵的经历。
于洋知道慌乱会传染,而在慌乱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告诉大家该怎么做,大家就会安静下来。
山火无情,尤其是东北原始森林的山火,一旦烧起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覆灭。厚厚的腐殖层下,火焰可能在下面燃烧,当年兴安岭大火,不少消防员走着走着就掉入了火坑当中失去了生命。
“村民们别慌,拿上刀锯和油锯,来村委会集合!来村委会集合!现在瞎跑就是自寻死路,谁知道山上哪地方有阴火?这火还有救!家里东西能搬走,房子怎么办?马上入冬了!”
一通大喊过后,慌乱的人群总算是安静下来。这里是采伐区,家家都有刀锯油锯之类的东西,对于这个封闭山村的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最熟悉的外国不是美帝,反而是早已消失的西德,这个国家出产的油锯是村民的标配。
片刻后,村里的六百多口人集中在了村委会的门口,孩子哭闹着,大多数人神色还算安定,79年备战,冰江省爆出300个民兵师,前几年苏修垮了,可是民兵的构架还在。
支书这时候也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村里连个电话都没有,现在电线也断了,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片幽暗中。
于洋站在村委会前面喊道:“妇女留下看孩子,带着老人孩子先去河边,男的跟着我去打一条防火带出来,要不房子全毁了,地里的庄稼也完了,县里穷的都快尿血了,真要烧了能赔几个钱?”
虽然看着于洋这个十八岁的半大小子站在众人面前有点不伦不类,可说到自身利益,那就大不同了。
这几年森工系统崩溃,县财政更是整天叫穷,真要是房子全烧了,整个村子三五年都缓不过来。
况且,还有庄稼呢!一年的劳动成果,起早贪黑忙了一年,累的直不起腰,不就是为了秋天这点粮食吗?
于洋大声喊道:“都别乱,不用怕,今天风不大,只要打好防火带,火过不来的。”
四周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儿,人们有些着急,于洋知道这时候着急可不行,大声喊道:“按照村里的十字道,分成四组。三个组先在村子边上弄出来二十米宽的防火带,时间足够。剩下那个组回去套牛,把树枝子拉走。年轻点的老娘们儿留几个,准备好水桶和湿毛巾,剩下的人都去河边等着,别在这添乱!”
人在慌乱的时候有盲从效应,于洋这么一嗓子喊下来,这些人倒也没多想,村里大多数人都当过林业工人,很快分成了四组,朝着村子后面的山上跑过去。
于洋拎着一个瑞典油锯,用力拉了一下绳,每个人分了七多米的距离,都是伐木的老把式,嗡嗡的油锯声震天响。
所谓防火带,就是清理出一片二三十米远的空地,用来防止火焰烧过来,好在村边的树木都不怎么粗大。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油锯斜着卡在了树木的底部,伐木的时候要注意好角度,否则会伤到自己。
片刻功夫,几棵树就被锯断,村里的牛也都被赶了过来,把木头拴在后面,赶着牛把木头堆在了防火带的前面。
仓促之间没办法清理的太干净,但一条长达一公里的防火带还是颇具雏形,这时候烟已经朝着这边飘过来了,有点刺眼睛。
村里的男人们脱了上衣,使劲清理着干燥的树木,这里白桦树太多,桦树皮就算是在雨天遇火就燃。
几台小型的割灌机嗡嗡作响,将地上残留的杂草和小灌木清理干净。
火光下,村民们不时抬头,看看山上的火势,但整体的情绪还算稳定。整个村子都是经历过大事的,当年备战没点胆子的人都回了关内老家。
然而这山火却烧的比想象中要快,山火势大,至少也得有三五十米的隔离带才能防止火星落在自己的房子上。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火焰,村民心里越发的慌张,手中的活也逐渐慢了下来。
“洋子!洋子!不行了,时间根本不够了,防火带弄不完了,让大家伙撤吧!”
旁边一个村民走到于洋身边,大声地喊着,声音小了根本听不清楚。
此时分布在山边的村民都已经放弃了,不少人骂了几声,准备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于洋算了一下时间,退后了一步,把油锯的盖子打开,将油锯里剩的汽油全都倒在那些堆在一起的树木上。
“把油都倒在树上,点火!”
“干啥啊?”
“不想房子被烧,就这么干,有事我担着!”
几句重话下去,村里人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跟着于洋的动作把油锯里的汽油都倒在木头上。
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
旁边的人都学着这个样子,半分钟后,基本上都差不多了,要个根火柴,泼在木头上的汽油砰的一声溅起一团火苗,迅速蔓延开。
说来也怪,这些火竟然根本不朝村子的方向燃烧,而是仿佛有一道阴风吹着一样,火苗子朝着山上着火的地方串过去,呼呼作响。
于洋退了几步,脸上被炽热的火焰烤的红红的,看着朝着山顶烧过去的火苗,长长地松了口气。
旁边几个人看于洋的眼神明显有些怪异,这是秋天,按说是西北风,火应该朝村子烧,怎么往反方向着了?
在山林里遇到火灾,切记不要惊慌,清除一片防火带,朝着火来的地方放火,因为气压的问题火势会朝着反向燃烧,两团火焰最终会撞到一起。
于洋也懒得和这些人解释高温气压和火焰风向的问题,倒是村里人都觉得老于家的小子今天神了,这要不然,房子全都得毁了。几个迷信的还在琢磨是不是黄大仙附体,计划着等明后天扯块红布去敬敬山神爷。
拿着油锯的村民都聚在于洋身边,奇怪地看着后山上的火势,炙热的风带着村边的火苗朝着山顶翻滚着,焦黑一片。
“去几个人,带着汽油,直接到南山边上放火,别让火烧到村子里。”
于洋指着南山的方向,那里离村子很远,但是山下还有不少地。那边倒是不用先弄隔离带,直接用火烧就行。
几家在南山下有地的,看着后山那诡异的火势,此时也信服了于洋的话,十几个人从家里提着汽油,骑在马上上朝着南山飞奔而去。
远处一闪一闪的火苗照的半边天都是红的,那几块地里的庄稼肯定是完了。
于洋看了看村子外离火最近的一片地问道:“那片是谁的地?”
几个人站了出来问道:“咋了?”
“烧了,清出来,不然大家的地都得毁了。怎么也得有个几十米的隔离带,现在收割来不及。”
几个人面面相觑,村里的地都是连在一起的,如今要烧了自家一年的劳动成果,谁都有些不愿意,有人问道:“洋子,你再想想办法,我去年贷的款子今年就得还了,就指着这点地呢!”
“是啊,我们的地为了大家伙烧了,支书,总得给个说法吧?”
老支书支吾了一声,村里这几年账上一分钱没有,这时候能怎么说?只能含糊道:“县里能给补偿的,这不也是没办法吗?”
人群里钻出个光头,于洋有印象,村里的二混子朱得光。
“指着县里给补偿?我家地去年让熊瞎子祸害了,现在还没补偿呢。支书,这地烧了也行,可这是为了大家伙儿,总得给我们个说法吧?怎么说也是为了大家伙烧的。”
有人提了一句,这几家也都纷纷附和着,于洋知道这些地对于此时贫穷的农村意味着什么,这些人其实很清楚地必须得烧,否则大家的地都得毁了。
但现在都想问大家要个说法,刚才打防火带的时候是为了自己家的房子,如今毁了自己的地为了别人,总得让大家出点补偿。
村里人也不说话,有人嘀咕道:“都啥时候了还扯这个?先烧了再说呗。”
“扯淡,烧完了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家怎么办?现在又不是生产队的时候,现在自家顾自家。”
“就是,现在就定下来,全村均摊就是了!支书,你得给句话啊!”
“洋子,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不是那个提倡无私奉献的时代,于洋刚要发火,一个俏生生的姑娘提着个水桶,把水桶往地上一扔,掐着腰骂道:“一个个还是爷们儿呢,有卵子吗?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儿一样,你们有能耐就不烧,到时候烧过来大家伙都不用过了!朱得光,就你这样的还让人跟我提亲?我真就看不上你,都这时候了就知道扯淡。补偿什么的等着明天再说,现在不烧等着把村里的地都祸害了?”
说话的是于洋的初中同学,叫陈娥,当年成绩相当不错,也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
她老爹外号“超生游击队”,就为了生个儿子,结果一连四个闺女,陈娥排行老大。高一时候她爹在河里用电鱼器电鱼的时候被电死了,陈娥也只好辍学回家。
两年时间,陈娥由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下面三个妹妹的学费全靠她撑着,如今泼辣的像个独头蒜。
陈娥家的地也在那,此时见陈娥都说话了,那几个大老爷们儿一个个低着头。陈娥把水桶踢出去老远,心里也不舒服,只怕今天这场火,自己的二妹也得退学回家了。
可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是个有担当的,冲着于洋喊道:“洋子,我带着你去先把我家的地烧了,你们不愿意烧拉倒,大家一起玩完。”
眼看着火正朝着东边的地烧过来,村里那几个人原本也知道轻重缓急,但因为朱得光的话,心里都存了点小心思,觉得闹一闹大家也都迁就了。
如今话都说出来了,再收回去实在没面子,一个个低头不语,终于有人小声说道:“那就烧呗,都是为了大家伙儿。可要是没钱吃饭了,可得去乡亲家混饭了啊。”
于洋也不废话,跑到村委会,找出摇把子把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摇着火,咕咕咚咚地带着一车的人朝着那边而去。
陈娥头上围着个头巾,坐在拖拉机的挡泥板上,决然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明年可怎么过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