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弈想到百里山庄的血案,众多至亲的无辜惨死,又想到自己这两年来的种种遭遇和不幸,久滞胸怀的悲恸和忿恨顿时被释放出来,她纵声悲哭,对于狼群的逼近毫无觉察。奇怪的是狼群尚未靠近她,便一匹接一匹栽倒在地,绿眼睛也渐渐合上。
她背靠大树,抱膝而坐,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个不止,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天越来越冷,雾气越来越重。淅淅沥沥的雨竟变作了漫天的飞雪,一团一团的雪花在寒风中飞舞盘旋,纷纷扬扬。
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百里弈不由地蜷缩作一团,她觉得自己又冷又困又累,“怎么下雪了?我不能睡,我会被冻死的!”她努力地想要保持清醒,可越是如此,越觉困乏。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熟悉的香草味若有若无,百里弈忽然想起沈铭,是他的味道!幽冥谷的一草一木顿时浮现眼前,那里地势低洼,湿气极重,毒虫蛇蚓极多。那些长年穿丧服的哑巴身上也佩有香囊,气味和沈铭的一般无二。她早该发现沈铭的真实身份!她无限懊恨,想跳起来,冲上前,揪住沈铭叱问一番,可奇怪的是她躺在地上怎么都动不了,也喊不出。
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让她觉得又冷又痒又难受。她努力睁眼,雪光变得好刺眼,她只能眯缝着双眼。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她似乎看到白衣翩翩的沈铭左手撑一柄白色的油纸伞正款款走向她,他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白得发亮的油纸伞挡住了扑簌簌往下落的冰冷的雪花,百里弈顿时觉得好温暖,似乎有一缕阳光照到了她身上,所有的雪花顿时幻化成了美丽而洁白的梨花。梨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伞上,洁白无瑕的伞上霎时开满了梨花。百里弈看得呆了,痴痴地想:“他一定不是凡人,是天上的神仙!”
沈铭无限怜惜地凝望着她,伸出白净的手,颤巍巍地抚过她脸上湿漉漉的乱发,悲声道:“弈儿,你还记得吗?我曾说,‘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既然你已经死了,那我也绝不独活!等着我,我很快来找你!”话音刚落,油纸伞倏忽消失,沈铭手中无故多出一柄白晃晃的笛剑。
百里弈惊惧无比,叵耐周身僵硬,动弹不得,她想大喊阻止沈铭,可嘴巴张不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急得直冒冷汗,赫然见沈铭将笛剑对准胸口,猛地刺了进去。
“不要!”百里弈突然从梦中惊醒,冲口喊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坐在树林里。天色大亮,雨也停了。没有雪,也没有梨花,更没有沈铭,只是一场梦!
百里弈怅然若失,回想梦中的那一幕,心有余悸,所幸是梦,她不觉松了口气,举目四望,因为下了一夜雨,地还是湿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除了她。她抬头看看这棵她背靠了一夜的树,树叶还在滴水,树荫下这一圈的地,除了她坐过的那块地,其他地方都湿了,“这树头虽浓密,可挡不了雨水,我怎么没有被淋湿?”
百里弈低头看到身边燃有一堆火,此时尚未熄灭,旁边还有用树叶包裹着的好大一块烤肉,冒着热气,肉香扑鼻。她早饿慌了,连同树叶,一把抓起,张口便吃,狼吞虎咽,几口便下了肚。
百里弈正大嚼着,突然大叫“哎呀”,心下道:“这烤肉之人回来看见我吃了他烤的肉,必定找我算账,我得赶紧离开才是!”她捧着没吃完的肉急急忙忙寻路逃离,奔出去一小段路,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好多匹狼,乍见之下,吓得连手中的肉都掉地上了,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些狼一动不动,似乎都死了。百里弈把掉在地上的烤肉重新拾起来,包裹狼肉的树叶绿得发亮,狼肉还热乎,她忙往四处张望,可什么人也没有。百里弈轻轻拂去树叶上的尘土,忽然高喊道:“沈铭,是你吗?”
林子里十分寂静,除了几声鸟鸣,什么声音也没有。百里弈哽咽着继续说道:“我知道是你,你一定就在附近!自从百里山庄被灭门之后,我就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熟识的人背叛我、出卖我,我不认识的人伤害我、折磨我。我想不出这个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好!你救了我,还为我挡了一夜的雨,可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早春的风刮在脸上,冷冷的,也拂乱了她的头发,百里弈微微一阵哆嗦。她听到身后有轻微的沙沙声,忙转过身,可什么也没看到。百里弈悲泣道:“你曾经好恨你,不愿再见到你。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死!你还说过纵使河清可俟,泰山转移,你此心不改!所以虽然你骗了我,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虽然你不是秦诤,但我依然相信你的为人,相信百里山庄的灭门血案与你无关!医魔说你成了郡马爷,我不信!你不是个攀龙附凤之人!从我第一次遇见你,你从魑龙手里将我这个丑女阿莠救下,我就知道!你出来吧!我不要只是在梦里见到你!”
百里弈在林中站了许久,仍不见有人出来。她蹲身细看地上的死狼,狼身隐约似有鞭痕,以手触摸,发现体内骨骼尽碎,心下忖度:“不是沈铭,难道是魑龙?他会这样好心?如果不是魑龙,又会是谁?怎么我老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百里弈不禁打了个寒战,怀揣狼肉,起身匆匆离去。
这一日,红日西斜,百里弈踮脚眺望,远处一座绿竹环绕的熟悉而亲切的小村庄映入眼帘,绿田齐整,房舍栉比,炊烟袅袅,一片宁和。
百里弈无比欢喜地奔入村庄,村人看到她,颇为惊喜,围着她东看西看。昔日的丐帮弟子也围上前来,他们如今已在神石村安家落户,穿戴齐整。有的手里还握着农具,俨然农人模样,再也瞧不出半点乞丐的影子。
阿雄道:“白老大,你可回来了!你失踪了一年多,大伙可都以为你被山里的野兽叼去了!”
阿冬道:“帮主,你去哪里了?你不知道,如今的丐帮可不能再叫丐帮了,应该叫富贵帮!大伙儿受您的恩惠,都过上了好日子,别提有多舒心!”
百里弈心下道:“你们得了那么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舒心了!明知我失踪,不但不去找,还心安理得地过起自己的好日子!”嘴上却笑笑道:“我嘛,学医去了。怎么不见挺儿?”
阿冬垂头不语,众人皆面有难色。
百里弈心中一沉,追问:“为什么不说话?挺儿出什么事了吗?”
阿雄道:“发现你失踪以后,齐挺儿便去找你了,结果一直没回来。”
百里弈惊道:“一直没有回来?你们没有去找过他吗?”
众人默然不语。
阿冬忙道:“帮主,可怨不得大家!这深山野林的,找人如同大海捞针,而且稍不留神,就成了豺狼虎豹的口中餐!弟兄们实在不敢走散,步齐挺儿和狗儿的后尘啊!”
百里弈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心下悲叹:“挺儿,不枉我倾囊相授,教你学文习武,果然你是个重情重义的!竟敢孤身一人不顾危险地去找我!偌大一个村落,这么多人里,也只有你是真心关心我!你若是有个不测,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世上的人虽有千千万万,可除了你,却没有一个是我真正可以信任依靠的!”
众人见百里弈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儿掉眼泪,都不敢作声。
阿雄的妻子轻抚百里弈的脊背,道:“人死不能复生,白帮主可要节哀啊!”
百里弈忽道:“阿冬,你刚刚说到狗儿,狗儿怎么了?”
阿冬道:“从幽冥谷回来的路上,那狗儿走着走着便不见踪影了,也没人瞧见他去了哪里,想是走失了。”
百里弈一怔,黯然无语。
蟾西忽道:“白姑娘是不是有个厉害的仇家?”
众人闻言面露惊惧之色。百里弈一惊,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不见官兵,也不见武林人在附近。
阿冬道:“一个月前的一天夜里,村里来了只披头散发的黑鬼,可吓人了,说是找你。他逮着人便问你的下落,酋长就是被他活活给吓死的!我告诉他,你失踪有一年多了。他这才急急飘走了。我们都说是他是来索命的恶鬼,只有蟾西说他是人,而且是你的仇家。”
百里弈道:“那个黑鬼的手里是不是还握有一根长绳?”
阿冬惊道:“是是是!白老大认识那个鬼?”
“他不是我的仇家,是……是个熟人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对魑龙这只长相骇人的“黑鬼”又是好奇,又觉不可思议,与百里弈寒暄了一阵,便各自回转。
当夜,百里弈孤身一人在村中徘徊。眼见村人和昔日的丐帮弟子室室灯火,家家欢笑,其乐融融,百里弈心中更生凄怆,只觉这夜冷得彻骨。她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丁点灯火,听不到一声欢笑。
四野空寂、静谧,林中似有细微的声响,百里弈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道:“就我这半死不活的废人也值得你们跟踪?”
一只鸟雀突然飞起,百里弈心想:“我又多心了,谁又会跟踪我?一个等死之人!”她独自坐在地上,任由思绪翻飞:“我何苦呢?为了多活几年,要抓多少毒虫毒蛇拿来以毒制毒。如果毒发身亡,也就不用受这许多苦楚了。可偏偏毒不死人,只叫我痛不欲生!从前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如何变本加厉,没完没了了呢?老天,你好不公!好不长眼!我倒不如一死了之,从此就什么都摆脱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孤独,更没有煎熬!……沈铭……”想到沈铭,百里弈沮丧地摇了摇头。
“未必他心似我心……”百里弈茫然地抬起头,月如钩,群星闪烁,两行清泪滑落。她随手摸起一块石头,将石头棱角压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双眼一闭,眉头一拧,便欲用力割去,忽然不远处有人朗声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轻生便是不孝!背负血海深仇,却捐弃不顾,有愧社稷,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是该去死了!”
百里弈心头一凛,蓦地站起,喝问:“你是谁?我听过你的声音!你是……是吉凶悔咎里的悔吗?”
那黑衣蒙面人喜道:“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啊!”
树丛里有人微嗽,悔忙正色道:“令尊让我来传个话!”
“我爹?”百里弈闻言又惊又喜,道,“我爹还活着?爹……爹要你告诉我什么话?”
“‘大仇得报之时,便是父女团聚之日!’”
“报大仇?就凭我吗?”百里弈苦笑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朝不保夕的弱女子!我凭什么报仇?凭什么和朝廷作对?凭什么和整个武林为敌?你倒是说说看!”
那人不再多说一句,任凭百里弈扯着嗓子呼唤,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似的倏忽远去。
百里弈定下心,细细琢磨起来,“爹为什么让吉凶悔咎来传话?吉凶悔咎为什么会替爹传话?难道爹落在他们手里?他又为什么说‘有愧社稷’?社稷与我何干?不管怎样,爹可能还活着!”百里弈喜不自胜,“我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还有爹!可爹为什么说大仇得报之时,才是团聚之日?爹为什么不见我?莫非有难言的苦衷,须得等我报仇之后,才肯见我?报仇……报仇……”
一天夜里,百里弈忽然召集原丐帮兄弟跟她上山。看在百里弈是昔日帮主,又曾救过他们的份上,一声令下,众人便决定跟她上山。看到不少村民好奇地围观议论,百里弈允许他们也跟来瞧热闹。
才奔上山,不等百里弈开口,众人便道:“帮主,大伙在这神石村呆了一年多了,早已安顿下来,也都有了家小。从前那种流亡乞讨的日子,我们都怕了。”
百里弈环视众人,冷然道:“难道我喜欢过叫花子的日子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召集兄弟们,不为别的,就为解散丐帮。”
众丐高声欢呼,村民见众人欢喜,也陪着欢笑起舞。百里弈点燃篝火,众人围着篝火又是唱又是跳。
蟾西摆开臂膀,围着篝火,边呐喊边跳舞,跳得依旧最为引人注目,依旧跳到百里弈的身边,“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跳舞,也很能跳舞吗?为什么今天看起来显得那么不自在,连节奏都没跟上?”
百里弈顿了顿,道:“上山时,不小心扭到脚了。”
蟾西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看到我不自在呢!”
百里弈笑笑道:“怎么会呢!”
“你真的不别扭?”蟾西停下舞步,凝视百里弈的眼睛,低声道,“沈铭可是一直都没出现。”
百里弈一怔,道:“我有大帮弟兄!”
蟾西大笑道:“看你一直板着个脸,心不在焉的,我不过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瞧把你紧张的!我蟾西是个输得起的人!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明日我便领你去瞧我的妻子,神石村的好女子!就凭你刚才那几下子,跳得可远不如她!”
百里弈讪讪地笑了笑。
蟾西又道:“你为什么没有和沈铭在一起?”
“我们……”百里弈微微叹了口气,“因为一些事儿,我们暂时分开了。原本约好了地点碰面,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来……”
蟾西敛笑,怒道:“他若敢负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百里弈闻言不觉怔怔地抬起头。
蟾西憨然一笑,一拍百里弈的肩头,道:“虽然你有大帮弟兄,可我还拿你当我妹子!”
“妹子?”百里弈嗫嚅着,诧异的目光中似起白雾。
“是啊!你放心,等你嫂子生完孩子,我们帮你一起找沈铭!”蟾西说完又提膝摆手与众人舞在一处。
整个山峦都被浸在欢笑声中,红红的火光如同火烧云般映红了所有人的笑颜。唯独百里弈静静地坐在一旁。火光遮掩了她那青一阵、白一阵的阴沉的脸,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众人闹腾了一夜,直至东方发白,方才筋疲力尽地一道往山下挨去。行至村口,惊见到处火光冲天,不知是火光映红了众人的眼,还是众人看得红了眼,个个睁着赤目,咆哮着冲进村子,有的甚至连滚带爬。
百里弈紧跟不舍,但见满地横着尸体,其状惨不忍睹。村中多妇孺老人,几乎人人是被一刀毙命,毫无反抗之力。顿时,嚎声震天。
蟾西走到自家门口,赫然瞧见身怀六甲的妻子仰卧在地,满身血污。蟾西将她搂在怀中,嚎啕大哭,他的妻子突然微睁双目,百里弈吓得连忙后退。蟾西忙冲百里弈大喊:“快!快救她!”
百里弈颤巍巍走近,用发抖的手去给她把脉,然后摇了摇头。
蟾西厉声大叫道:“你为什么摇头?你救她啊!救她啊!”
百里弈忙道:“伤势太重,恕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蟾西早已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他的妻子气若游丝,缓缓说道:“是……朝廷的人,说……说我们都是反贼,要格杀勿论……”她说罢闭上了眼睛,任凭蟾西怎么呼喊,怎么摇晃,她都一动不动……
山脚下白幡林立,白纸纷飞,哭声凄厉。密密麻麻的黄土堆,一座接连一座,一眼望不到边。一身丧服的百里弈站在一群的素衣人中,并不起眼。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望着那些坟堆,忽见蟾西迈着大步急速地朝自己走来,不由心中一震。
蟾西朗声道:“我要加入丐帮!为枉死的妻儿报仇!”话音刚落,无数喊声跟着响起“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也要加入丐帮!”喊声震天,一齐用哭红的泪眼直视百里弈。
百里弈忙站到高处,边扇自己耳光边大声泣道:“都怨我!都怨我!如果早知会有官兵,我就该让全村人一齐上山!都怨我!”
阿冬高叫:“这怎么能怨您?是您又救了我们啊!如果不是您召集大伙儿上山开这个丐帮散伙大会,让我们侥幸逃过一劫,我们全都得死!”
阿雄囔道:“白老大,只要能为我儿子报仇,阿雄愿誓死追随,永不背弃!”众人和声如雷。
百里弈为难道:“可丐帮已然解散。”
“这有什么!”阿冬喝道,“你一句话,丐帮还是原来的丐帮!你还是我们的帮主!”
众人齐声喊道:“丐帮还是原来的丐帮!你还是我们的帮主!”
百里弈见群情愤满,心中得意,环视众人,凛然道:“从今往后,朝廷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定然叫他们血债血偿!”
众人齐声高呼:“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百里弈带着百十号素衣人往江西进发,沿途遇乞丐则尽数编入队伍,由阿雄授以搏击之术。日拦囚车,劫掠刑场,夜袭牢房,大放犯人,未盈月,便聚集上千人。这些人大都是盗匪、囚徒和乞丐,百里弈对他们有再生之德,又以兄弟相称,无不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追随。
百里弈体内毒素与日俱增,发作时,周身剧痛难当,生不如死,须配以更厉害的毒来克制,于是她便以弓弩、兵刃需涂毒为由,令众人广为收集毒虫毒蛇。因此她领着众人从来不从大路走,都只在深山里穿梭,一来方便她收集毒物,二来也避开了官府。
这一日,百里弈正教众人演练兵阵,众人一心报仇,因此格外用心,不多时,便能应着旗手的指令或进或退,或攻或守。
蟾西怪道:“想不到白老大还懂兵法,真不是个寻常女子,竟会去学这些!”
百里弈目视远方,悠悠说道:“倒不是我非要学这些,只是我的老师是位奇人!他不似世间俗人,每重男轻女,他说,‘术无雌雄,何必男子?’竟教我读了几日武经。想不到,还真有用上的一天!”
蟾西道:“我倒想拜访这位奇人。”
“……老师已经不在了。”
蟾西略一顿,道:“说起‘奇人’,我倒想到一个奇人,若能请他出山,报仇有望!”
“哦?”百里弈喜道,“奇人是谁?在哪?”
“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闻听他的妻子唤他‘香哥’,旁人故意给他取了浑名叫‘臭哥’。”
百里弈扑哧一笑,道:“果真‘奇人’一个!那他身上到底是有奇香还是有奇臭?”
蟾西正色道:“我说他是‘奇人’,不是因为这个!我曾经见他用砍柴的斧头在岩壁上削出一个个踏脚坑,一刀一个。若非亲眼所见,我决计无法相信。”
“就算他内功深厚,值得称道。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腿’,你怎说‘请他出山,报仇有望’?他有那么大能耐?”
蟾西轻轻一笑,道:“他又不是沈铭,哪懂什么内功?我看到他的斧头搁在地上,叶子擦刃而过,立时一分为二。”
听他提及沈铭,百里弈微微一怔,回神道:“原来他是铁匠,还是一流的铁匠。可那又如何?”
蟾西道:“那些官兵身穿光明铠,手持利刃,素惯征战。我们便是将阵法演练得再纯熟,就凭这些破铜烂铁,几张破弓,怎抵抗朝廷正规军?如果有神兵利器,那又另当别论!”
百里弈眼睛一亮,“我懂你的意思了!他在哪?”
蟾西扬手一指,“也许在那片群山之中,也许不在那儿。”
百里弈奇道:“你不知道他住哪?”
“他是个隐士,又怎会轻易泄漏行踪?我只是在一次打猎时偶尔见过此人,而且只见过一次。后来去镇上卖兽皮时听镇上人笑谈‘臭熏熏的香哥背着个美媳妇到处跑’,细细一问,猜测是他。听说他妻子身子不好,这才去镇上求医。我还听说镇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后来他便背着妻子离开了,再没出现过。也许还住在深山里,也许到别的地方求医去了。所以要请此人出山,有两大难题,其一是不知他的行踪,其二是纵然他站在我们面前,也未必肯帮我们。”见百里弈默坐一旁,一言不发,蟾西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凡事讲个‘缘’字。若我们与他有缘,总有见面的一天;倘若无缘,他便是就在我们身边,也未必说得上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百里弈微微一笑:“事在人为。”
几天后,蟾西气喘吁吁地跑到百里弈面前,“我听说你给人开过颅,还把人家的头痛病治愈了,真有此事?”
百里弈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若信,便是真的;若不信,便是假的。”
“你倒不着急,还有心情和我兜圈子!出去看看吧,来了好多病人,都是找你看病的。有的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找你这位白神医的。”
百里弈喜道:“可有香哥?”
蟾西一愣,忽道:“我明白了。我们若去找香哥,如同大海捞针,所以你想让他来找我们!”
“只有你见过他,帮我留意。”
“我会的,可……那些病人怎么办?”
“自然是给他们看病了,而且分文不取。”
这一日,蟾西望望排成长队的病人只是摇头,秦诤挤上前对蟾西道:“莫说你觉得可惜,我也看着心疼啊!这白花花的银子每日只出不进,真不知道白老大是怎么想的?你在帮主跟前挺说得上话,你劝劝她,多少也收点。这替人看病哪能不收诊金呢?咱丐帮便是有金山银山,这般下去,又得沿街乞讨了!”
蟾西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秦诤自觉无趣,便讪讪地走开了。
百里弈突然一头栽倒。丐帮弟子忙将她扶进房,对病人道:“我们白老大累得病倒了,暂不问诊。”那些病人也不走,都在神石村露天席地地住下来。听得房门已经关上,百里弈微睁双目。
蟾西惊道:“原来你是装病……”
“若不装病,我很快就要真病了。”
“你说不出十天,香哥必定携妻登门,可都过了十天了。难道他的妻子已经……”
百里弈面有忧色,“我询问过镇上一位诊治过香哥妻子的大夫,按理说,能挨过今日,可若过了今日可就难说了。”
门外有人高声嘶喊:“白神医,救命啊——”
阿雄拦在门口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都说了我们白老大累得病倒了,你怎么还只往里闯呢?你再横冲直撞的,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求你,让我见见白神医!我真的很急!”
阿雄道:“来找我们白老大的,哪个不急?都似你这般,还不乱套了!再急,你也得排队!这队伍虽长,等个三五日,也就轮到了。”
“三五日?我一刻也等不了!马上让我见白神医,不然……不然我劈了你!”
“什么?你……”阿雄怒不可遏。
房内,蟾西对百里弈道:“看来有个急症病人,你出去看看吧。”
百里弈转身面朝里,道:“我刚刚才累得晕倒了,这回出去岂不是要穿帮了?除非来人是香哥,否则概不相见。”
蟾西不想百里弈如此冷漠,怒道:“不是都说医者父母心吗?你怎能见死不救?”
百里弈笑道:“便是医者也未必有父母之心,更何况我又不是医者!天底下,将死之人多了去了,我若都去医治,弟兄们的大仇怎么办?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吗?”
“可……可见死不救就是不对!”蟾西话音刚落,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百里弈忙闭紧双目,却听见蟾西结结巴巴地说道:“香……香……”
“香……像话吗?就这么闯进来!”百里弈猛地一骨碌坐起来,大声道。
那人扑通跪倒在地,斧头也砸落在地,登时半个斧刃没入土中。他冲蟾西连连磕头,哭喊道:“白神医救命!救命啊!”
阿雄忙道:“白老大,我拦他了,可拦不住。他挥着斧头要杀我!”
蟾西目视百里弈,用力地点了下头。
百里弈见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示意阿雄出去。阿雄忙退出,将门带上。
蟾西俯身去扶香哥,香哥却挣脱开他,不肯起身,道:“你若不答应救人,我便长跪不起。”
百里弈道:“你不起来,谁去把病人背进来?”
香哥闻言“霍”地站起,冲出房门,霎时便将一个气息奄奄的女子背了进来,一把将百里弈推下床,将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放置床心。
香哥正要开口述说病情,百里弈气哼哼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手一挥,示意他不必多言,为那女子切过脉,便令蟾西去取汤药来,自己又忙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尖刀。
香哥疑惑道:“你不是病人?那你是……”
“幸亏我不是病人,我若是病人,已经被你摔死了!”
香哥见百里弈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怪道:“你怎么能是‘白神医’?”
百里弈不慌不忙地将一柄亮闪闪的尖刀放在烛火上烤炙。
香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治病救人。”
“我怎么看你像是……”
“杀人?”
香哥拧着眉头,怫然道:“你只把过脉,甚至都没问过病情,就操起一把刀。我……实在无法信你!何况你……”
百里弈移开他的手,边取银针置于火上,边道:“你只能信我!******这腹痛之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药石无灵,皆因有一截肠子已经溃烂,除非切除,并无他法。”
“什么?”香哥惊愕无比,“那岂不是要开膛破肚?”
“的确如此。”见香哥惶恐不安,百里弈道,“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再拖延个一时半刻,我可就省力了。”
“怎么说?”
百里弈笑道:“人都死了,我还费什么力?”
蟾西已将汤药送至,百里弈道:“快替她灌下。”
香哥忙问:“这是什么?”
“麻沸散。”
“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香哥大骇道:“什么?只有五成?为什么只有五成?”
百里弈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色,又低头看看病人,道:“不对,刚才有五成,现在只有四成。”
“那还等什么!”蟾西说着一把推出香哥,“你再磨蹭,连四成也没有了!”
香哥在门外忐忑地望着窗内百里弈忙碌的身影,时而用力摩挲着长满硬茧的手掌,时而不安地踱来踱去,时而双手合什对着夜空念念有词。
蟾西将手按在香哥的肩膀上,宽慰道:“放心吧!白姑娘从开诊至今,还没遇上过一个救不了的病人,何况她早有准备。”
香哥面色一变,惊问:“什么叫‘早有准备’?”
“……我的意思是说,白姑娘以前治过这种病,因此早有准备。”蟾西不惯撒谎,脸登时红似猪肝。
香哥斜眼看了看蟾西,沉着脸道:“原来如此。那……除了我的妻子,谁还喝了麻沸散?”
“好像……没有吧。”蟾西深低着头,说话声音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
香哥冷着脸,一字一顿地问:“这麻沸散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是……是的。”蟾西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想到妻儿的仇,咬咬牙,昂起了头。
香哥长叹了口气,转身久久凝视远处那片黑压压的群山。
蟾西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隐隐觉得那香哥似乎知道了什么,便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了,百里弈从房里走出,笑对香哥道:“好了!”
香哥吁了口气,可神情却并不轻松,原本黑里透红的脸,此刻看上去有些铁青,“说吧,要我做什么?”
百里弈看了一眼蟾西,蟾西忙低下头。百里弈眼珠一转,道:“香哥,我……”
香哥将手一摆,打断百里弈的话,“‘襄哥’是你能叫的吗?叫我‘全襄’。周全的全,襄阳的襄。”
百里弈尴尬一笑,“原来是此襄,而非彼香啊。”
阿雄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白老大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刚才是谁跪在地上叫‘救命’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人救活了,你小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百里弈忙道:“不可对全大哥无礼。”
阿雄一脸迷茫,叫道:“白老大,你怎么……反倒对他毕恭毕敬的?这……这到底是谁救了谁啊?”
“我们去看看那些病人。”蟾西忙将阿雄拉走。
百里弈将全襄请进房,道:“既然全大哥是个爽快人,那么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我想请你帮我锻造这些。”百里弈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
全襄接过,一一细看,看罢,不禁啧啧称奇,道:“妙啊!竟有穿在身上的兵器,幸亏是遇上我,否则这张图纸就形同废纸!”
百里弈喜道:“这么说,你能做出来?”
“当然。”全襄略一打量百里弈,“只是这尺寸……莫非是你用的?”
“是。”
“这幅草图是谁画的?能让我见见他吗?”
“也是我。”
全襄瞪大了双眼:“你?”
“你有如此诡异的医术,已令我无比震惊。想不到,你还懂得设计机关暗器。谁要是得罪了你,可真是件麻烦事!”
“也许吧。”
“一个月后,这些东西就可以送到你面前。”
百里弈又递给他一张纸,道:“不止那个。这是清单,所需我已列出。”
全襄阅罢,大惊道:“你确定需要这么多兵器?”
百里弈重重地点了下头。
“你也未免太贪心了!”
百里弈反问:“难道你妻子的命不值这些?”
全襄怒道:“我看你是故意刁难我!打造这么多兵器需要多少铁!且不说没有那么多的铁,即便有,我纵然不眠不休,没个十年八年,也完成不了!”
百里弈笑道:“谁让你孤军奋战了?我有那么多弟兄,他们都可以帮你。”
全襄冷道:“原来你想学我的铸剑之术!”
“你既无子嗣,又无徒弟,你的高超技艺在你百年之后便后继无人,岂不可惜?我相信你的师祖们九泉之下也不会甘心!你们这一行虽有不外传的规矩,可规矩都是人定的,自当顺时而变。何况你已是与世无争的归隐之人,又何必拘泥这些?”
全襄道:“也罢!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全襄甘愿为你驱使三年!三年后,不管你那些弟兄有没有学会我的铸造之术,我必须带着我的妻子离开!”
百里弈展眉一笑道:“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