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水一样地逝去,水流湾在春夏秋冬的变化中日新月异。这天下午,在雨后的冷风中,米忠于老汉怀着悲凉的心情来到老伴的坟前痛哭了一场,诉说了自己的苦衷。老伴已经去世四十多年了,但当年的情况他记忆犹新,那时候吃大锅饭,正在怀孕的老婆,由于缺乏营养,得了浮肿病,及至生了根红又是大出血,她就这样在缺医少药的穷竭中走了。临走时她看着怀中的婴儿,拉着米忠于的手说:“他爸,你可要把咱娃拉扯大,一定要……拉扯大啊。”
他在心中流淌着泪水,外表却更加坚强,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两面人。在家中他要做一个温柔的女人,做饭洗衣、缝缝补补是他必须要做的工作;在外面他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无论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他都要把村上的事情带头做好。
他依照老婆的嘱咐,辛辛苦苦地把根红拉扯大了。他对根红可以说是百般呵护、千般惯养。在那个年代,他凭着自己的贫农成分,在水流湾发挥着别人不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因为手中有一点权力,儿子也显得宝贝起来。没有了老伴,儿子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把自己的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把儿子惯养得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逮个萤火虫哄哄,当然那只是无可奈何的哄。这样教育的结果,让根红养了一个懒身子,也养了一个病身子。他只记得那时根红小小年纪,四五岁的样子,他抱在怀中,一不顺心,小根红就会打他的耳刮子,那耳刮子还是左右开弓,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放着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他觉得好笑,也喜欢那小手打在脸上的感觉和声音,真是惯下的豹子。如今想起来既辛酸又幸福。可是那样的日子早已离他远去,只剩下依稀留在脑海中的影子。命运把一个争强好胜的老人无情地抛弃在孤独的世界里。
而他还要在水流湾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天下午,天上的云彩慢慢地散去,落日把大地笼罩在一片金黄里,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凉爽舒服。他忽然觉得心情烦乱,泛起了他对逝去老伴的思念。人在孤独的时候,喜欢怀念过去,也容易想入非非。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有许多话要说,想发泄一下心中的苦闷。尤其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根红去世后,米家没有了顶梁柱,他觉得生活没有了希望,日子没有了奔头,而自己连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都没有。苦闷、彷徨、迷茫让他加深了对老伴的思念。他起身决定去老伴的坟墓前坐一坐。他把长长的旱烟锅锅装满旱烟,带上了火柴盒,一步一步地走过自己的自留地,走过自己曾经用心血修出的片片农田,来到后山那片开阔地,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柏树林里,那里有老伴的坟墓。
“老伴,闷得慌,看你来了。”他默默地坐在坟墓前的那块石头上,用火柴点燃了旱烟锅锅,猛地吸了一口,心里酸酸的,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对不住老伴。老伴的早早离去,让这个家庭不能够完整,对儿子的教养也是一种畸形的爱。那种父亲的粗鲁的爱,缺乏细心和母爱,让儿子小小年龄便失去了健康。虽然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根红,却早早地失去了生命。现在米家没有了顶梁柱,也没有兑现自己曾经对老伴的承诺。
“咱们没有了儿子,老伴!”他嘴里念叨着。
苦闷的心情,让他老泪纵横,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子,觉得有点神经质,又默默地在心里祷告,希望老伴理解,也希望在人生的暮年,这种世俗的苦闷的心态能够得到改变。
天慢慢地黑下来,他掏出旱烟袋准备舒缓一下心情,当嘴对嘴吸着烟的时候,脑海中却突然浮现一个影子,这影子不是老伴,也不是根红,而是他的孙子小锁子。他眼睛一亮,心中也豁然开朗,不由自主地说:“咱这不是还有孙子吗……咱还有孙子,嗯……老伴,咱老米家没有绝后,咱还有孙子。”他在手掌中弹了弹烟锅,身上似乎来了劲,起身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回走,他现在想着要回他的孙子,要回他米家的种,让米家在这个古老的山村繁衍生息下去。
可是他也知道,自从根红去世后,悲伤的山凤一直没有回过如今这个破烂的家。她带走了两个孩子,也许她压根儿就不想回这个家。他知道山凤嫁人也是迟早的事,如果山凤嫁了人家,那他的孙子岂不要改名换姓,那时候米家就实实在在地绝了后,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不知道是哪位圣哲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对他来说,要回孙子是他天大的事情,因为这关乎米家的传宗接代和后继有人。
“得想个办法。”他说。
当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的河岸边的自留地时,那些他过去亲手修的农田上有些地方已经变魔术般地立起一座座漂亮的水泥楼房。这个世道变得越来越让他不能理解,过去流血流汗、起早贪黑地夹窄河道修成的一片片平地,那可是打粮食的好地,现在却慢慢地变化着,有的已经盖起了低矮的房子,是吃的重要,还是住的重要?他不知道,心中迷茫着,觉得不可理解,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问号,心情变得复杂。想想,还是自己的事情要紧,那些事情不是他现在要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和张水田商量商量如何要回来自己的孙子。估计张水田会因他是孤寂老汉,不会支持他的想法。但是他主意已定,如果他们同意,他会告诉他们一个惊天大秘密。他想把这个秘密作为筹码和山凤、张水田达成交易,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这个秘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一定得这样做,一定。”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走着走着,前面来了几个人。
“老主任做什么去了,这么晚回家?”几个小伙子迎面走来,看着他问。几个小伙子是牌友,一到晚上,便约在一起打牌,是娱乐,也是一种生活交流。老汉这么晚回家他们觉得反常。
“三鱼儿,你给大叔说,这几天你还去没去给兴隆饭店送洋芋蛋蛋。”那个叫三鱼儿的是个贩菜的,经常给兴隆饭店送各种菜,而送得最多的是当地产的洋芋。
“送,昨天还送去了一车洋芋蛋蛋,兴隆饭店的生意看来不错,大叔,你问这些干啥?”
“你看见我的孙子小锁子了吗?”
“看见了,那是在下午放学的时候。”三鱼儿说。他觉得米忠于老汉有点奇怪,平白里忽然关心起自己的孙子来了。小伙子转念也想,老汉年龄大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大叔,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三鱼儿问。
“没有……只是想孙子。”
“噢,我看见麻秆子对您孙子不错……对山凤也不错。”三鱼儿笑着说。从内心讲他希望麻秆子和张山凤成为幸福的一对。那两个人能够走到一起也不容易。
“你,你说啥?”老汉吃惊地问。
“我说,他俩能成为一对。”
“谁和谁能成为一对?”
“麻秆子和山凤呀!”
“你胡说,胡说什么呀……可不敢乱说……不敢乱说。”米忠于制止着说,年轻人微笑的脸上顷刻像撒了一层霜,拉长了脸。他不知道眼前的老汉为什么会这样反对那两个人的婚事。现在婚姻自由,上辈人愿意不愿意,能抵啥用。年轻人只是讽刺地笑着。
“是真的,这种事情我能胡说……信不信由你。”
“不敢胡说……不敢,不能这样,不能。”老汉嘟嘟囔囔地说。后面的话为了让年轻人能够听清,还特别提高了声音。天已经黑了,各家亮起了灯光,他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刚才的对话让他脑袋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是真是假,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还是早点歇息,明天他还要想着实现他的计划。那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
“真是个怪人,封建思想,还当过村主任呢。”三鱼儿一边走,一边不满地说。他心中疑惑为什么老汉听到那样的话会那么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