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很轻很轻,丫鬟似乎并未听清,想要再问,她却已经转过脸去逗廊下的画眉。
丫鬟不好再开口,也实在弄不懂小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中秋前夕,圣上似乎心情甚好,听闻景珏和宁家姑娘的婚事就定在中秋之后。
圣上闻讯似乎非常高兴,专门设宴,宴请承安郡王进宫庆贺。
景珏虽在京城嚣张跋扈,但对帝王该有的敬重,他一丝一毫也不曾缺失。纵然十分不耐烦到宫中赴宴,还不若去尝尝宁春草专门为他学做的清粥小菜。
可圣上口谕已下,他还是忍着满心的不情愿,亲自去了。
圣上设宴在寒露殿,殿中清凉,殿外还植了一株硕大硕大的桂花树,幽香阵阵,分外怡人。
嗅着这桂花香气,不消吃喝饮酒,人便已经沉醉不可自拔了。
景珏垂眸,听闻宁春草喜欢桂花糕,日后承安郡王府里也要多种些桂花树,秋日便可以常做新鲜的桂花糕给她吃了。
“郡王爷?”宫女唤道。
景珏心中只惦念宁春草的桂花糕,身旁人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留意。
他侧脸向那宫女看去。
宫女刚一接触到他的视线,脸上就是一红,慌忙羞怯的低下头去,“奴婢是说,圣上在殿中等着郡王爷,郡王爷请。”
景珏未置一词,抬脚向殿中走去。
殿中酒香喝着脂粉的香味,原是他厮混花楼之中时,最为熟悉的味道,如今嗅来,却只觉让人腻味。倒不如殿外那桂花的香气,叫人不自觉的就沉醉。
宫中舞姬,正和着乐声,翩翩起舞,二皇子半眯着眼睛,怀中搂着一位美人,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景珏站的笔直,拱手道:“参见圣上。”
二皇子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并不理会。
景珏站着没动,也未再开口。
引他入殿的宫女低着头快步上前,行到御案下头,低声道:“圣上,承安郡王到了。”
二皇子脸上似笑非笑,好似专注的在欣赏歌舞,根本没有瞧见他一般。
景珏心中有些不耐烦,但隐忍着并未发作。
二皇子怀中搂着的美人动了动,好似提醒他。
他这才猛地睁开眼睛,向景珏看过来,“哟,承安郡王到了啊,你们干什么呢?怎么不通禀?倒叫承安郡王一直站着?!”
二皇子厉声呵斥。
乐姬舞姬立时都停了下来,金殿之中只有他严厉的声音反复回荡。
景珏心中冷笑,面上却淡然的很,“不妨事,有美乐美姬,臣也是沾了圣上的光,悄悄欣赏一番。”
二皇子点点头,笑着说道:“幸而承安郡王不怪罪你们,朕且饶了你们一回吧。”
他说话的时候,他怀中的美人却一直看着景珏,目光直愣愣的,灼热的让人无法回避。
景珏心头更添几分不畅快,冷眼向那美人看去。
美人非但不回避,反而冲他柔柔一笑。
周静姝笑起来的样子,也很美。花一般年纪的女子,各是一种风情,若非被执念眯了眼,以她的家世出身,她原本可以过得很好。
景珏很快别开了视线,在一旁臣子的席面前坐了下来。
二皇子同他聊着闲话,聊着聊着,仍旧问到了他和宁春草的婚事,“都准备的怎么样了?可还缺什么?莫要同朕客气,你是朕的弟弟,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告诉朕,没有朕不应的。”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多谢圣上美意。”景珏颔首说道。
二皇子身边的周静姝却忽而站了起来,手中持着一把酒壶,略有些醉态一般,摇摇晃晃的向景珏走了过来。
景珏诧异看她,再瞧二皇子面上表情,似乎也有些意外。景珏眉宇微蹙,心下带着些不悦。
“臣妾敬郡王爷一杯。”周静姝为景珏的杯中斟满了酒,端起酒杯来,送到他面前。
景珏没有接,只淡漠的看着她。
周静姝垂眸笑了笑,“怎么说,我们也是有过一段前缘的人,如今各自都寻到了彼此的归宿。我也寻到了珍惜我,疼我的人。郡王爷也终于能娶得真爱,这不值得庆祝一下么?”
景珏微微点头,“真是值得。”
周静姝仍旧将手中的酒杯往前送了送,“郡王爷不肯赏脸么?”
景珏看了看她手中杯盏,缓缓摇了摇头。
周静姝脸上的笑容略微一僵,忽而收回手来,仰头一口将酒灌了下去,她喉间微动,在翻过手来之时,手上的酒杯已经空了。
她笑的有些苍凉,看着景珏的目光有眷恋,也有受伤,“原来你连我一杯酒都不肯喝么?”
二皇子皱眉看着这边。
景珏心下有些烦躁,“御女注意言行,这是在殿上,圣上面前。”
周静姝执着酒壶酒杯,回头看了一眼二皇子,又笑着转过头来,上身微微前倾,靠近景珏问道:“你大婚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喜欢了你那么久,我毕竟曾经嫁于你,我也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人……你告诉我,你喜欢过我么?哪怕就一时片刻,哪怕就一点点?”
景珏默默的看着她,眼神清清冷冷的。
周静姝笑着摇头,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哪怕就一点点喜欢……有过么?”
景珏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没有,从来没有。遇见宁春草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遇见她之后,我心里便只有她一个。”
周静姝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飚了出来。
她连忙抬起广袖,半遮了脸,迅速抹去脸上泪很,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原本就猜到的答案,不过是听你亲口证实了,有什么难过的呢?”
景珏皱了皱眉,“你如今已经是圣上的女人了,不该想的,不要想。”
周静姝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如此嫌弃我,我并不是没有人疼,没有人要的,我如今只是御女,日后会是美人,婕妤,乃至妃子……你等着吧,我一定能做到的。”
“恭祝你。”景珏点头。
周静姝为彼此都满上了酒杯,“好,我接受你的恭祝,这杯酒,就当是绝别吧,日后我不在想念你,以往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眷恋,也都随着这杯酒全都埋葬了!”
她端起酒杯,仰头灌下,“先干为敬。”
景珏见她喝的爽快,自己一个大男人怎好扭扭捏捏,于是也仰脸饮下杯中酒。
周静姝又为两人满上,“这杯酒,祝你和宁姑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她说着,眼泪滴落到酒杯之中,可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又仰头灌下。
景珏也随着将酒饮尽。
周静姝欲要再倒酒之时,景珏却抬手按住了酒壶,“周御女喝醉了。”
周静姝看着他,定定的摇头,“没有,我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为清醒,这一辈子,都没有如今活得明白。景珏,我将自己的整颗心都给了你,你却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心里只有旁人?你对我,何其残忍?”
怎么一反适才的态度了?
景珏微微皱眉看她,这是在圣上面前,她怎么说这般话?
“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全都是你,再也放不下旁人了。你心里,也必须有我的位置!必须有!”
“周御女,您喝醉了!”景珏扬声说道。
周静姝却呵呵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便弯下腰去,双手按在腹上,笑声由张狂变得凄厉,似是十分痛苦。
圣上霍然起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周静姝,看着与她隔桌席而站的景珏,他紧握的双手,似乎隐约显示了他内心的紧张。
“你想让我恭祝你,恭祝你和旁的女人幸福的在一起?做梦,你做梦……我不要做什么妃子,不要荣华富贵,我过不好,你也休想过得好!”周静姝的声音已经微微扭曲,她说话间,捂着肚子,歪倒在地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似乎是在忍受剧烈的痛苦。
景珏瞪眼看着她,忽而发觉腹中绞痛,好似肠子都纠缠在了一起。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来。他的目光立时落在周静姝适才拿的酒壶上。
原来,竟是一场鸿门宴啊。
景珏想要冷笑,可腹中的疼痛却让他笑不出来。
他不能倒下,宁春草还在家中等着他。
她还在等他去娶她!
不能倒下!
好疼,好疼好疼……
肠子好似都纠缠在了一起,浑身的力气都被这疼痛吞没了。
周静姝呻吟的声音,回响在殿中。
景珏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根本没打算活下去,她打定的注意便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自己倒是小看了她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