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爷垂眸看着茶碗,茶碗上头水汽氤氲,飘飘渺渺。
似乎是茶水的水汽沾染到他目光之中,将他的眼神也衬托的飘渺起来,连声音都跟着变得悠远而不真实,“你还记得雪娘是怎么死的么?”
晏侧妃闻言,心中一震。她瞪眼不敢置信的看着睿亲王,“王爷……”
王爷竟然主动提及王妃的死因?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她以为,他早已经将这件事埋藏在过去了。
现下突然翻出来,是因为,又发现了什么吗?
“当年换掉了府里所有伺候的人,对外称雪娘乃是病亡。就连珏儿……都告诉他,他母亲是病死的。”王爷面上十分清冷,清冷的有些不真实,“因为没有让他见他母亲最后一面,他恨了我多少年?”
晏侧妃动了动嘴唇,世子恼恨王爷,哪里会是因为王爷不让他见母亲最后一面,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当年他能记得什么?他恼恨王爷,乃是因为王爷自从王妃亡故之后,就常宿花楼之中吧?他小孩子家,哪里知道王爷的无奈?
“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骗自己说,雪娘是病故的。可十年了,我却忘不了那一晚上的情形,忘不了那一把利刃插入雪娘心窝的情形……雪娘怎么那么傻?她为什么要替我挡剑?”睿王爷侧脸看着晏侧妃,“你说,为什么?”
晏侧妃抿着嘴,心中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如果当时是她在,她也会奋不顾身的替他挡剑。
可这话听来太过矫情,也太过露骨。毕竟,当时在他身边的不是她。
“王妃……是好人。”晏侧妃半晌,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睿王爷扯了扯嘴角,“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连当晚害她性命的仇人都找不到……”
“怀王不是已经伏诛了么?”晏侧妃安慰他道,“若没有那件事,怀王也不会那么快的败露,不会那么快的承认谋逆之心。”
“当年,圣上密令我查怀王,被怀王发觉,这才惹祸上身。若非如此,也不会害了雪娘……”睿王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垂下眼眸,看着茶碗上飘散的水汽默默出神。
晏侧妃缓缓上前一步,将手落在他肩头,鲜少见过王爷这般忧伤颓废的模样。虽然在外人眼中,王爷一直都是颓唐沉醉酒色之间的。可她却清楚的知道,王爷并不是。
圣上防备旁人,对一母所出的王爷却是信任有加,明着,王爷同其他亲王一样,空有封地有封号,却被圈养在京城之中,可实际上,圣上却常有密令下达。当年怀王存有谋反之心,谋反的诸多证据,皆是王爷搜集。
此举本是暗中进行,可却不小心被怀王获悉,怀王心存怨恨,本欲杀了王爷泄愤。不料当晚,王妃挺身舍命,刺客失了先机,王爷保下命来。王妃却香消玉殒。
“当年刺客行刺之时,其实怀王已经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睿王垂着眼眸,低声说道,不知是说给晏侧妃听,还是自言自语,“我始终觉得,当年想要我命的另有他人。可查来查去,最终都指向怀王身上。”
晏侧妃叹息了一声,抚了抚他的肩。
“当年谋反,真的只有怀王及他获罪的党羽么?”睿王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晏侧妃,“晏蓉,你说,会不会还有个人,一直藏在暗地里,当年的事情,也有参与,但是一直没有漏出狐狸尾巴来?一直蛰伏着,静待着时机,寻到机会,就重扑上来?”
“王爷觉得,当年谋反,还有人没有伏诛?”晏侧妃看着他问道。
睿王点头,“是,怀王性格冲动,好高骛远,当年的事情,我总觉得,不是他一个人筹谋的。”
“怀王身边毕竟聚集了许多人,他的门客中也不乏许多有见地之人。”晏侧妃安慰他道,“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王爷不要想太多。”
“那如今呢?”睿王悠长的语气突然变的短促,迷离飘渺的眼神也突然明晰。
晏侧妃猛的一愣,“如今?如今怎么了?”
“凤州城的蝗灾一事,为何朝中有人拦下了折子?隐瞒不上报?若非珏儿他们途径那里,及时送回消息,让朝廷能快速应对,不止凤州,临近的州城难道可以幸免?大面积的蝗灾,损失严重,且蝗灾是最容易引起百姓议论,最容易拿来做文章的。”睿王意有所指。
晏侧妃跟在他身边时间很长,并非彻头彻尾不同朝政的内宅夫人,闻言,很快便明白过来,“王爷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拿着这蝗灾,诋毁当今朝廷,危害当今圣上?”
睿王垂着眼眸,眉宇微微蹙起,鼻中却是冷哼一声,“听闻凤州已经有传言,说当今圣上不是明君,德行有亏,这才引得神灵震怒,降下灾祸。”
晏侧妃倒吸了一口冷气。
当年怀王伏诛之时,便有过类似的传言,以攻击圣上。所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蝗灾乃是天灾,可往往天灾比人祸更容易鼓动人心。
如此看来,朝中拦下奏折那股势力,果然是存了异心的。
“没有查到么,是谁故意拦下了折子?”晏侧妃低声问道,“这件事不是小事,应当可以彻查吧?”
“圣上已经交由大理寺查办。可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中间变数太多,就算查出了拦下折子的人,就一定是那人么?不过替死鬼而已,他背后藏着的人,又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被揪出来的?”睿王摇了摇头,又轻叹一声。
晏侧妃啧了一声,狐疑看向睿王,“王爷将这件事与十年前的事情放在一起说,难不成……是觉得,同十年前那谋逆之事有关?”
睿王垂眸,半晌才缓缓开口,“藏了十年的狐狸尾巴,也许,终于藏不住了。”
晏侧妃瞪大了眼睛,“不,不会吧?当年怀王余孽真的没有肃清?”
睿王摇了摇头,“如今,我最关心的已经不是怀王余孽了……我一定要找到当年的刺客,一定要……亲手弑他为雪娘报仇。”
晏侧妃张了张嘴,终是闭口什么都没说。她知道十年前的事情,恍如一根长长的刺,深深的扎在王爷的心里,触碰不得,微微一碰,也许就是鲜血淋漓。这话倘若说出来,真是大不敬——王爷早已经厌倦了为圣上秘密做事的生活。
倘若不是当年那刺客一直没有抓到,王爷只怕早就丢爵弃职,求圣上放他离开京城了。
他之所以仍在做圣上密探,便是想要亲手抓获那人,亲手杀了刺客。
她其实很想说,也许正是因为雪娘的死,王爷放不下,放不下就想得多。王爷是想得太多了,怀王的事情,让圣上十分震怒,但凡有一点牵扯的,当年都被株连。据说,当年砍下的人头滚落满地,京城午门血流成河。死灵的怨气久聚京城上空,竟整整两个月,京城未见一个晴天。
倘若当年怀王真的还有余党,圣上怎么可能放过不继续查下去?那余党又怎么能潜伏十年,而不让任何人察觉?
当年的刺客,如今也许已经死了,更或者弃暗投明,做了别的营生。茫茫人海,他连那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如何能寻到那人?
只是,这话她没法儿说。她能想到的,王爷不会想不到。但这已经成为王爷心中的执念,不达不休。
“王爷早些歇息吧,忧思伤身。”晏侧妃说完,福了福身。
睿王轻叹一声,摆了摆手。
晏侧妃抬头,目光缱绻眷恋的看了他一眼,缓缓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