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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冷暖自知蜜汁烤翅

我和同事跟着一名收押民警,走在空旷而封闭的走廊里,掠过无数扇严丝合缝的铁门,爬上无数阶设有防护网的台阶,一路上除了门禁“嘟嘟”的提示音,就是我们沉重的喘气声和脚步声。终于,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砰然打开,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这女子身穿“号服”,头发齐耳,面貌娇小,目光如炬。我们跟她表明了身份,她马上转向我们,点头示意。

就在一个星期前,她杀死了她的男朋友。

作为一名预审民警,我的工作就是讯问嫌疑人,把他们的笔录梳理出证据,交给检察院,再由检察院对他们提起公诉。面前的这个姑娘叫初薇,罪名是“过失致人死亡”。刑警队之前已经给她做了不下三份笔录,但当我们跟她核对时,她一再强调:“我跟死者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你们不要搞错了!”

我翻阅着笔录,问她:“事发时间是深夜两点,地点是春露植物园的三号大棚里。李超后脑磕在水池中的假山石上,猛烈撞击之下脑部充血而死。你之前也供认了是你推的他。对不对?”

“对。他要强奸我,我反抗来着。”初薇面目平和。

“你俩为何会在那个钟点出现在那个地方?”我想她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不说话,雪亮的眸子垂下去,脸上黯淡起来。

我旁边的女同事感觉不对,说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要不咱们单独聊聊?”

初薇嗫嚅着:“前因后果太多了。如果要说,会很长时间,你们不是有时限吗?如果和定罪没太大关系的话,你们就把他写成我男朋友吧。我自己明白就行。”

我说:“当然有关系。你的犯罪现场只有你们两个人,没有旁证,而且现在也没有找到他蓄意强奸你的佐证,再加上如果你承认他是你的男友,那么处境对你会非常不利。现在你已经被刑拘,不像传唤期间那么有时限。至少你应该说清楚你和他那么晚怎么会在那里?”

树林、花丛、院墙,点缀出了一段青春故事。

她掉了两滴眼泪,然后开始了陈述。在她的述说中,一段悠悠往事现了形。她的一切造句和形容,都在她温婉的表述中化作画卷,盖过了周围的白墙和铁椅子,蔓延到我们脚下。树林、花丛、院墙,点缀出了一段青春故事。当然,还有那夜改变她生命轨迹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01

我叫初薇,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我家在郊区有个养鸡场,自从我上大学之后,我爸妈就搬到场里住了。每逢周末和节假****也回那里和他们团聚,他们在场子的最深处找了一间小房,刷了新漆走了电线安了暖气,让我住在里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他们是小瞧他们闺女了,我人长得不错,学习也拔尖儿,再加上殷实的家境,在学校里没谁不把我当号人物。尤其是那帮男生,成天递纸条抛媚眼,小动作不断。李超就是这众多追求者之一。

说实话,我一开始不反感李超。他是个聪明人,被我明确拒绝后并没有死缠烂打,而是和我称起了兄弟,没事时闲扯几句,有事时招之即来绝无二话,让人很舒服的感觉。别看李超外表大条,内心其实很有主意。一些在学校里我烦心的事都是他想辙帮我化解的。这点我很感谢他,还从我家提过两只鸡专门给他当作谢礼。

我的生活一直没有太大改变,这让我感到时间的漫长。我没交男朋友,一是胆子小怕挨抽,二也确实是没有看上眼的。我也问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但始终无解。我二十二岁了,是个差不多谈恋爱的年纪了,特意去找一个吧,怕吃亏;这么单下去吧,又总觉得缺点儿什么。于是那段时间我开始给自己制造矛盾,情绪变得不太正常。一次我无意间甚至跟李超说过,想找个男朋友。李超的反应很快,说:“你要真想找,我就去问问朋友,帮你介绍一个。”

我拒绝了他,不过从此更加信任他。

生活中开始有了一些改变。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天早上我听见我的窗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听声音像是个小伙子,不是本地口音,但音色很是清澈温柔。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吃饭了”“赶紧,别闹了”“这个放哪儿啊?不碍事吧”之类的话。中间还穿插着几个别人的声音,听口音都是一个地方的。我当时觉得挺有意思,因为我的窗外就是场子的院墙,院墙外应该是一大片开阔的树林和草地,想必是

一些来野炊的人驻扎在那里了,和我一墙之隔。我还从没野炊过,我爸妈不准我轻易和朋友出去,更不准我拾刀动火,所以我很想听听野炊都应该有什么内容。窗户太高,我搬了椅子都够不到,于是我跳出屋子,到院墙下面去听。那边的小伙子说:“你那个排歪了,重新弄一下。”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搞不好,你来。”接着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这有什么搞不好的!看书把脑子看坏掉了吧!”接着就是那女孩子与老人的一阵争执。

我有些失落,半天没有听见那个小伙子的声音了。

好在他们第二天早上又忙活了起来,看来这些人是露了营。这天小伙子心情很好,和那女孩子一直说说笑笑。他的话语很奇妙,不很快,却显得异常连贯;不诙谐,却让人忍俊不禁。尤其当他哈哈大笑时,我竟然也咧开了嘴。然后我觉得自己很怪异很滑稽,具体说不出来,反正是传出去一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那种。

我很快忘了这件事,回学校上了一星期课,再回来时赶上个下雨天。我闷在屋子里玩儿电脑,忽然窗外依稀又传来那几个人的声音,刚开始……的,后来逐渐清晰起来。好吧,我承认有我竖起了耳朵的原因。

那小伙子好像一直在念个什么东西,不时得到那女孩子的一些回应。他在念什么呢?我鬼使神差地撑了把伞,顶着噼里啪啦的中雨猫到墙角里,听着他一句一顿地朗读。原来他在给那女孩子听写。女孩子应该是他妹妹,他念一个词,隔几秒钟妹妹应一声,然后他再继续。听他念的那些词句,好像妹妹只有小学的样子。她妹妹有点儿笨,他念完一个词,我都在砖上写了好几遍了,妹妹才大功告成。有时候妹妹还不会写,他还要苦口婆心地描述,我都替他起急。在淅淅沥沥的雨里,他的声音显得更加柔和与生动,好像是一段老电影里的旁白,虽无修饰,却让整个画面都温存起来。

他们怎么现在还没走?他们还安营扎寨了?

我的关注逐渐演变为好奇,但那天的雨一直持续到我返校前。我爸备好车来叫我,我把他关在外面,在窗下摞起两把椅子,站上去想一睹他们的模样,但窗外一棵大槐树浓密的枝丫阻碍了我的视线。我支棱着耳朵使劲收集“情报”,不过很遗憾,这次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他们终于走了?我慢慢吞吞地换着衣服,头一次这么满腹心事地离家返校。

02

我连着两星期忙期末考试,等回来时已放了暑假。让我欣喜的是,窗外的他们居然还在。那小伙子的精神头儿似乎越来越好,话语和笑声常常萦绕耳边。我发现他说话不紧不慢,很少打磕巴。被人提问时,也是顿两秒,考虑周全后给出一个明确和简洁的答复。即使是有人拿他开玩笑,他也是机智地反呛或是绕开。比如那次他说他妹妹不务正业,他妹妹不服:“你务正业,不是也没考上大学吗?”他不急不恼:“有你这么个让人操心的妹妹,怎么务正业都是白搭!”他母亲在一边灭火:“沐泽,你别招她,臊着她!”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我忽然灵机一动,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查找附近的人,果然在一百米之内找到个叫沐泽的人。他的头像是张小得不能再小的照片,长方脸,挺瘦的,看不清五官。

他却不加我,这家伙还挺会玩儿矜持。

一天下午,墙后面除了小女孩儿和父母的对话,我没再听见沐泽的声音。我备感疑惑,于是终于决定绕到墙外面一探究竟,也看看他这一家人到底在那里干什么。我觉得自己跟平常不大一样了,虽然陡然有了勇气,内心却极为慌乱。我家的场子很大,连正门都地处偏僻,更别说后院的墙外了。我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土路,踩着路边星星点点的野菊,假装惬意地欣赏风景,生怕那些心事乱了步伐的节奏。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力,脑里凭空蹦出无数个疑似沐泽的形象。我并不是个理想主义者,所以我给每一个虚拟形象都设计了各种粗糙的细节。我甚至给沐泽设计了各种缺点甚至缺陷,以防自己见到他后落差太大难以接受。但我发现,我的亢奋并未因此消退。沐泽那优质的音色、顺和的腔调、爽朗的笑声足以击退一切亵渎。

我先看到了那棵参天的大槐树。树真大,估计有上百年了,就是它用无数片叶子阻隔了我和沐泽之间的空气。它的周围是一片自然形成的树林,并不茂盛,但绿叶成荫,自然而然。然后我看到紧贴着我家院墙的地方有两只油布帐篷,帐篷旁边错落有致地摆了很多木头箱子。不远处还支了张小桌子,一个老妇正在桌边无忧无虑地嚼着黄瓜。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个小女孩儿,应该就是沐泽的妹妹,戴了一副大得夸张的眼镜,嬉皮笑脸地跟老妇说着什么。我站在她们对面不远处,继续搜索着这个基地。那老妇扔掉黄瓜把儿,朝我招招手说:“姑娘,要蜂蜜吗?我们这里纯天然,可比商店里卖的货真价实。”

原来是一家子养蜂的。第一层谜底被揭开,我开始探寻更核心的秘密。沐泽在哪里?

老妇还在卖力地揽我的生意,不断给我介绍蜂蜜的魔力。我干脆坐在她对面,做出一副想掏钱又举棋不定的样子,勾着她继续聊下去。聊了半天,我身后响起了一声喇叭,是一辆货车停靠了过来。我看看表,已经过了一个钟点,再抬眼时,一个中等个头但四肢修长、头发乌黑的年轻人从驾驶室跳下来,和副驾驶下来的一个老汉一起走向老妇。我心里敲着鼓,直勾勾地看那年轻人,等他开腔说话。那老妇先是积极地向他介绍起了我,说这姑娘是住附近的,来这儿看看蜂蜜。年轻人看了我一眼,似乎还笑了一下,然后就去了后面。

他脸上起了一些皮,可能是洗完脸没抹油的缘故,但皮肤大体还是白亮的;头发有些乱,尤其是后脑勺儿,一看就是睡觉压出了波浪。至于五官,客观来说还是挺普通的——但是那种状态下,我恐怕也无法客观。我眼珠子像被他牵了线一样,看着他在油布帐篷前拿出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交给妹妹,说是什么卖完蜂蜜在镇上买的。然后两人又叽叽喳喳地谈笑起来。

他就是沐泽,就是我成天躲在屋里偷听他一举一动的人。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套路的邂逅,还真是……挺刺激的。

03

那次和沐泽见面不过区区几分钟,我便实在找不到理由继续在那里待下去了。走之前我还不忘买一罐他家的蜂蜜,说实话,价格并没沐泽他妈妈吹得那么划算,而且对我还毫无用处。我只能每天早上用它泡水,据说能缓解便秘。我肠胃一直不好,成天跑肚还来不及治呢,倒先对付上便秘了。我真是病得不轻!

不过我感到自己并没有爱上沐泽。我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无非就是这种挺悬疑的相遇。正因为有了一个悬疑的开始,才让我觉得真相是如此好玩。可是我并未触到真相,这个沐泽的为人处事、内心世界我仍旧是一无所知,所以我的好奇心不消反长,愈演愈烈。于是第二天,我就计划着准备再去那里会会他。

当然还是要拿蜂蜜当话题。这次我到了他们那里时,他正在两只蜂箱前面忙活。周围嗡嗡飞绕着无数只蜜蜂,他把蜂箱打开,抽出里面的一块板子,又把一块新板子放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又提着一壶什么东西往箱子的洞里倒。他母亲在一旁看见了我,笑呵呵地冲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需求。我讪讪地看了看她,然后佯装自然地踱到沐泽身边,做出一副欣赏蜜蜂的样子。沐泽看了一眼我,似乎没什么反应,又低头去兑热水了。

我问:“还用喂它们吗?”

沐泽那优质的音色、顺和的腔调、爽朗的笑声足以击退一切亵渎。

他说:“对。”

真够简洁的,都不够我去辨别这声音。

我说:“为什么?”

他这回看着我:“就是一些蜜啊、水啊、花粉什么的。”

我噗地笑出来:“我是问你,既然把蜜蜂放出去采粉,为什么还要专门再喂它们?”

他愣了一下,给我介绍了一些养蜂的常识,比如什么蜜蜂的习性、什么花期怎么产蜜什么的,我听不太懂,当然也和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有关。我看着他薄薄的嘴唇简单地分合,吐出一段段曾在我那里余音绕梁多日的声音。这声音的载体近在咫尺,好像摸到了一个愿望,走进了一个梦境。这些贱贱的感觉都让我不太好意思起来。

“它们不蜇人吗?”

“不会,它们很乖的。”他憨憨地笑着。

树林对面是一片开阔的绿地,沐泽说这正是他们驻扎在这里的原因。他们要随着蜜蜂的喜好风餐露宿。这里野花遍地,紫花地丁、琉璃繁缕,还有一些野生的串红,被风一吹像是动画片里主人公欢笑或是流泪的场景。要是他们这个营地再有个喇叭,放上几段舒缓的曲子,那我保准会销魂地晕倒在此。

沐泽笑笑,说我的建议很好,以前有很多同行就是这么做的,据说能刺激蜜蜂,促进蜂蜜的产量。我无意间开发出一个新话题,当然要顺下去,问他觉得放些什么音乐好?平时喜欢听什么歌?他想了想说,记得原先在电台里听过台湾的pianoboy的钢琴曲,觉得很不错,不过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

我铭记于心,当晚在网上搜索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pianoboy的几首曲子。然后我抓起手机,向沐泽打招呼,告诉他这个喜讯。

他加了我微信,很客气地感谢我。我飞快地敲字:回头我拿给你。半天,他回:你怎么拿给我?我说:我有MP3。他说:那就算了,MP3也不能外放。我搜肠刮肚地想半天,说:你家不是有货车吗?车里不能外放吗?他打了个无奈的表情,说:那车别提MP3了,连光盘口都没有,只能插卡带。我在转椅上思忖良久,给李超拨了一个电话。

04

李超家里是开音像店的,我觉得他能有办法把MP3转录成卡带。李超还是那副仗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啥都不问就让我把文件给他传了过去,不过他交代得需要几天的工夫。因为这年头卡带和BP机一样,恨不得要去古董店里淘。

这几天我没事就去沐泽那里溜达。我已经买了四罐蜂蜜了,连他都问我怎么需求量这么大。我忽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要怎么说?直说,怕吓到他;瞎编,又蒙不住他。他可聪明呢,别看平时话不多,心里比谁都有数。他爸酒后晕头转向地丢了钱,他故意把自己的钱扔到帐篷里让他捡到;他妹妹糊里糊涂地把一只蜂王放走了,他连夜把那蜂箱彻底腾空,混迹在最后面,避免父母识破。让我欣喜的是,他竟然愿意跟我分享这些秘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熟了?可是我的蜂蜜已经四罐了,还能怎么继续熟下去?

后来我都佩服自己的智慧。我对他说:“我们来做蜜汁烤翅吧。我蜂蜜吃不过来,家里也有鸡翅,不如你们来帮我处理处理这些东西。”他没说话,倒是他妹妹,那个总是喜欢躲在树后偷听我们说话的小鬼跳出来,拍着巴掌赞同我。我笼络她:“只要你哥哥同意了,咱们随时都能弄。这季节,这资源,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啊。”

她妹妹口水都快流到脚面了。他却瞪她,眼里是很明确的反对。他把她轰回帐篷里,然后继续做他的巢皮。他拿着大剪子咔嚓咔嚓努力剪着皮,我就在一边翻来覆去地猜他的心思。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真想把他的内心都挖出来。如果一辈子都挖不完,才说明这爱情是天长地久的。

我说:“喂,我的建议怎么样呀?”

他头也不抬:“啥怎么样?”

我说:“做烤翅呀。你不想吃?”

他说:“不想吃。”

“为什么?”

“不好这口。”

正因为有了一个悬疑的开始,才让我觉得真相是如此好玩。

看来他这颗心还真是挺难挖的。

过了两天李超把一盘磁带给了我。那天中午特别热,我连午觉都没睡,先去厂房的冰库里拣了一袋子鸡翅,又把小时候我爸给我烤羊肉串的那套家伙找出来,然后顺着梯子爬上院墙。居高临下地望去,正好看到沐泽坐在马扎上的背影。他好像正百无聊赖地等着生意,我拢着嘴叫他:“喂,过来帮个忙!”

他疑惑地过来,我就开始把塑料袋、炉子、箅子往下扔。他好像全明白了,但还是无动于衷:“这是干什么呢?”

我在上头指挥:“你把东西预备好,我这就过去。”“我不是说了我不吃吗?”“那怎么办?我都扔下来了。”“你再拿回去呗。这么多鸡翅,大热天的别坏了。”我做出生气的模样:“你行!让我瞎折腾是吧!我这就跳下去拿行了吧!”然后我就动作幅度很大地扒墙头。他在底下急了:“嘿嘿嘿,你疯了吧?”我在上面张牙舞爪:“你不是怕坏了吗?要是这么急,我现在就下去给拿走!”沐泽没话了,急得团团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差点儿乐出声来。最后他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好好好,你千万别跳,绕过来吧,过来再说。”

我磨蹭着绕到后面,见他已经摆好了炉子,正一脸认真地检查着炭和鸡翅。我大摇大摆地过去问:“怎么,还不赶紧烧火?你还怕我家这鸡有禽流感?”

他瞪我一眼:“腌都没腌,怎么烤?烤出来能吃吗?”我问:“怎么腌?”他稀里哗啦地翻着塑料袋,跟查找犯罪证据似的。半天后,他说:“除了鸡翅,啥都没有?真服了你。”他从帐篷里翻箱倒柜地端出一些作料,说:“先调汁吧,不腌,根本没法吃。”我和他妹妹要帮忙,被他无情地轰到一边。老抽、蚝油、蜂蜜、胡椒粉,摆在我们面前花里胡哨种类齐全。沐泽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这些瓶瓶碗碗中交错,不时还端起小勺尝尝咸淡,颇有五星大厨的风范。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叮叮当当了半天,小桌子上不见一滴油点一片盐渍,连锅碗瓢盆的位置都完好如初。再看他调出的酱汁,已是四处飘香了。我问他:“你们家到底是卖蜂蜜的还是开饭馆的?怎么作料这么齐备,手艺这么地道!”他还在调试,半天才答:“要么就不吃,要么就吃好。我是怕你这一大袋子鸡翅糟践了。”

我们开始抹酱汁,这是最让我受用的环节。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身边晃悠,享受着他身边的每一缕空气。他的酱汁虽然正宗,量却很有限,我只能蘸一点儿涂一点儿,生怕甩出几滴让我们彼此心疼。这个过程中除了他妹妹嘻嘻哈哈了几句,我们几乎没有交流。这不符合我的性格,也完全背离了我当初的战术。我之前总是认为两人之间话越多才能越熟络越亲近,但这一刻看来,这是格外幼稚的想法。两人唾沫横飞半天,倒不如静静地待着,感受对方的存在。周围一安静,心跳立马乱了节奏。那就让节奏彻底解散吧!

他说:“腌好了,不过要搁一宿。”

我说:“你没事吧?搁一宿,就这天儿还不臭了?”我擦着满头大汗。

他抬抬眼,看着眼前那片被晒得晃眼的土路,说:“那最起码也得搁俩小时。”

我忽然想到了还有其他节目,拿出了那盘磁带,说:“走走走,带你们听个好东西。”

他家的车停在好几百米外的树荫里。天气这么热,说是要隔俩钟头就挪一次,追着阴凉走,省得被晒得没法开。我亢奋得不行,以至于没注意竟然把他妹妹放在座椅上的眼镜坐坏了。我至今无法理解那丫头片子听个歌为啥要把眼镜卸下来。好在他看了看说问题并不大,回头他拿钳子正一正就行。于是我随手把那眼镜放在了风挡玻璃前,又一本正经地插进了磁带,好像等着什么神圣时刻降临一样地满脸虔诚。

钢琴曲这时爆发了它的魔力。本来几首在我听来并不抓人的曲子,此刻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偷瞄着沐泽的侧脸,捕捉着他的享受,然后细水长流地吸收和消化。我记得那天太阳特别毒,好像车子停在非洲,外面是一片荒芜的沙漠,万里无云,热气波动,让人感到岁月的停顿。我和沐泽在舒缓的钢琴声中,好像正在慢慢从这世界上消失。

我们会去哪儿?是并肩偕行还是殊途同归还是分道扬镳?这些本应让我惴惴不安的疑问,此刻都像是甜蜜的打趣,让我偷笑。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跳下车,开始真正地烤翅。沐泽烤出的头两只给了他妹妹和我,我竟然比她妹妹还乐。那样子,真像是灾民领到了救济粮。舔一口,那种细品才能品出的神奇甜味儿渗透到舌尖,好像嘴边是一根小时候引以为傲的棒棒糖,不用吃,拿在手里就是一种幸福。

但我怎么能不吃?我不吃,沐泽就不会继续烤下去。我浅浅地一咬,感到了一片酥脆,然后便是带着热气的松软和肉香。那味道既层次分明又浑然天成,包着一层温暖,在五内疏散寂寞。再想到这温暖是沐泽制造的,我忽然更觉感动。别看是三伏天,我却有种冰雪消融的感觉。

我差一点儿就要流泪了。

沐泽见我忽然不说话了,就问:“怎么了?”

这是他第一次照顾我的感受,我慌乱之余也有些惊喜,忙说:“没怎么,你烤得真好吃。”

他只是笑笑,甚至不看我。他是不好意思还是怎么的?

他胳膊上流畅的曲线、细细的汗毛、几抹俏皮的炭黑完全占据了我的视野。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看的最持久的画面了。

忽然远处有声音。沐泽的父母拎着东西从外面跑过来,语速飞快地朝我们喊着什么。我下意识顺着他们的指点望去,看到了一股被阳光照射得格外立体的黑雾,那雾规模庞大形状可怖,在土路上乍然升腾,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到这个时候我依然没反应过来,只是看着沐泽发狂一样地跑过去,然后身后夹杂着他妹妹地动山摇的惊叫。他们家那辆货车,已经浓烟滚滚!后来我才知道,强烈的阳光可以把一切光亮的东西变成透镜,聚光出火,比如我随手放在风挡玻璃前的那副眼镜。

05

火虽灭得及时,但那车也已经是半报废状态,玻璃被熏成了茶色,驾驶室的座椅、方向盘什么的烧得一片狼藉,方圆几百米都是刺鼻的煳味儿。他爸爸从别处借来了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拖走,和沐泽一起到镇上看看能不能修好。临走时我追着沐泽,说要跟着去。这是心照不宣的提示,如果他不懂,那我一定要有一个负责的表态。我太蠢了,也太点儿背了,怎么能给他捅出这么大一娄子!

他却简单平静地拒绝了我:“没事,你先回家吧。不要对别人说起。”然后指了指那边焦头烂额的父母。

那晚回家后我坐立不安,给沐泽发微信一直没有音讯,也听不到墙那边任何的风吹草动。我觉得周围忽然静得怕人。连着两天我都不敢到后面去。第三天忽然下起了暴雨,伴随着怒吼的狂风,整个天空都灰暗无比。等我再见到沐泽时,他家的蜂箱都塞进了帐篷里,整片树林乱七八糟,无数的水坑和烂泥,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沐泽搬了马扎坐在树下,打着手机好像在联络外面的父亲。他妹妹一个人在后面和泥玩儿,弄得一脸泥垢。

等他挂了电话,我说:“实在是对不起。”

他顿了顿,说:“没关系,现在还在外面修,应该能修好。不过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大风把花都吹谢了,蜜蜂没得采,我们可能要换块地方了。”

“去哪里?”“不知道,看看再说吧。”“什么时候动身?”“明后天吧。”沐泽要走了,这意味着我再也无法在墙这边听到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去他那里聊天、玩耍,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妙的烤鸡翅了。这些“无法”积聚在一起,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灭顶之灾。我开始焦虑和惶恐,害怕自己回到以前那段了无生气、千篇一律的生活。更让我不安的是,沐泽家的灾难有一部分也是因我而起的。本来我还有机会补偿和赎罪,但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分离让一切变得缥缈而未知。我心疼和爱慕沐泽,但我好像无法改变什么。对于那些无法控制的事,人唯一能做的只有无限叹息。

我无意中和前来找我抄作业的李超提起此事,李超静静聆听,卖力思考,然后说:“其实也有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试。”

“什么办法?”我支棱起耳朵。

“他为什么走?不就是因为附近没了花,蜜蜂采不到蜜了嘛。你找一些花种上,不就能把他留住了吗?”

听着倒是那么回事,但到哪里去找鲜花?找野花,来不及采,也不可能采够;去镇上买,手头又没钱,除非去管爹妈要。我应该怎么跟他们说?说我看上了一个养蜂男子,要买上几百朵鲜花来给自己创造机会?

“你怎么那么轴啊?”李超眼珠子飞快转着,“山下不是有座植物园吗?那地方下午五点就关门了,咱们可以等半夜过去,偷点儿现成的花运出来,然后种在你家墙后面。路我熟,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了,我连忙摇头:“不成不成,那不成偷东西了吗。再说了,大半夜去那里,我也害怕啊。”

两人唾沫横飞半天,倒不如静静地待着,感受对方的存在。

傍晚时分,我又去了沐泽那里,看着他和母亲、妹妹一起收拾东西。他说他爸爸明天会租一辆车过来,然后载着他们就此离开。

地上泥泞一片,一些烂树叶子和水坑占据了我们烤翅时的地方。我踩棉花一样地朝他踱过去,问他用不用帮忙。

他说不用。

真是变得太快了。前几天我们还在这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今天已经是送别的场面了。他也像是回归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不咸不淡的态度,自己忙自己的,好像我从未出现过。我真恨自己怎么没有这种心理素质。

我差一点儿就表白了。但这绝不是表白的场合,也不可能收到什么效果。我只能硬着头皮制造私密的氛围:“其实,有你们在,有你在,我这阵子挺高兴的,真的。”

她深深呼吸,仿佛仍能闻到那股香甜而绵延的美味。

他忙得满头大汗,弯腰起身,笑道:“我也挺高兴的,以后常联系。”

“你们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呢。”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翻来覆去地分析他那两句话。他说挺高兴,是真心的还是客套的?他说常联系,是主动的还是敷衍的?他那一丝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还是生挤出来的?如果想不出答案,我真感觉我会琢磨一辈子。

为了把这未知的答案留住,我又给李超打了电话。

我们预备好手电和几只编织袋,趁着夜色,从春露植物园的侧门翻了进去,随便进了一个没上锁的塑料大棚。大棚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一晃,能看见地上错落有致地码放着盆栽,以及不远处硕大的芭蕉树和层峦叠嶂的假山。本应是很美的场景,却在黑暗中显得毫无生气。我们俩四处摸索,好像被千万双眼睛注视着一样做贼心虚。我体内好像有股强大的能量支配着四肢,让我尽管惊恐,尽管心悸,却依然坚定不移地寻找那些能轻易地栽在地上的花花草草。我甚至分心地幻想着第二天沐泽看到那片荒废了的土地上一夜之间鸟语花香的兴奋表情,幻想着我们再一次点燃炊烟烤鸡翅的美妙景象,幻想着我从他那里探寻我绞尽脑汁辗转反侧也不得其解的答案。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忽然我觉得不对劲,身后李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一回头,正抵上他在黑暗中仅剩两只光圈的双目。我下意识哆嗦了一下,问:“你怎么了?”

然后我整个身子就被他紧紧箍住了。

06

初薇讲到这里浑身发抖。还是我先回过神来,仔细整理一下笔录,问道:“这就是你为什么在那么晚和李超出现在春露植物园大棚里的原因?”

“对,如果不是为了让沐泽留下,我不可能在那个时间和李超去那个地方。但没想到是他一步步给我下了套。”

按照初薇的说法,李超当时就想和她发生关系,她一害怕,加上慌乱,推了一把李超,没想到李超身后就是一个水池子,池子边有石头,李超后脚跟一绊,一下仰了进去,后脑勺儿磕到了池中央的假山石上。

当时她眼前是一片反射着手电筒光点的水花,先是迅速地升腾起来,然后飞快落下,仿佛是放了一束发了潮的礼炮,喷薄无力杂乱无章而又转瞬即逝。就在这短得不到一秒的过程里,她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听到了李超落水的声音,听到了大棚外面疾驰飞过的一只乌鸦的鸣叫。

初薇看着我们泪流满面。

“其实我没想说这么多,我觉得我真是个奇葩!”

最后经过进一步审理,发现初薇所讲属实。再加上初薇家对死者家积极赔偿,所以法院最终只对她判了缓刑。

结案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眼睛贼亮,举手投足间格外灵巧又略显憨直的姑娘初薇。

很久以后的一次回访工作,让我和初薇取得了短暂的电话联系。初薇告诉我,当她回到家时,沐泽一家人早已不知所终。她站在当初他们烤翅的地方,看着周围依然葱郁的树木和顽强的野草野花,潸然泪下。那依然是一片童话般的景象,好像是故事结束后,空留了一片物是人非的场地。她蓦然回头,仿佛仍能看到一辆旧得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货车在她身边匆匆停下,然后从上面跳下一个头发压得不成样子的男孩子。那男孩子跟她似乎永远是一副半熟不熟的样子,带着有些愣神儿有些惊讶的表情,冲她羞涩一笑。

她深深呼吸,仿佛仍能闻到那股香甜而绵延的美味。

她几次拿出手机,想给他发条微信。但看着几个月前两人的聊天记录,字字刻骨,句句戳心,她又迟疑了。

时不常地,初薇还是会垫着椅子、扶着窗台、探着身子往窗外望去。那棵大树真大,遮天蔽日,只过滤出一些细密的光线,分裂了外面的世界。她从那些缝隙中分辨出墙外新长出了一些串红和野菊花,还有不少尽管歪歪扭扭但依旧泛绿的小树苗。泥土又香起来,仿佛不论发生过什么,时间都会回转到某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然后制造故事。

初薇低头瞄了眼早已被自己焐热了的手机,与沐泽的对话框还开着,她却按不下一个字。她怕她等来的是确认好友的提示。也许沐泽早就把她删了。他们之间的记忆可以浪漫甚至温存,但绝不能算美好。连初薇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分道扬镳不堪回首的。因为那副坏事的破眼镜?因为那顿余味飘香的蜜汁烤翅?还是因为那场骤然而来的大雨?总之,一切的“因为”,都始于某年的某日,初薇打开了窗子,发现了窗外的一切。她真有种想彻底封住窗户的绝望。

但沐泽显然没有删掉她。因为一天她忽然发现他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不远处的一座山谷,照片上配的文字是:又一次吃了蜜汁烤翅,熟悉的味道!

她发疯一样地骑着自行车,朝那山谷飞奔而去。一路上,她觉得世界又明亮了起来。她看到飞驰的影子映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好像一幅几笔勾成的漫画,夸张而又幸福。刚刚到达那里的时候,她果然看见了沐泽熟悉的身影,正在往他家修好的货车上搬蜂箱,看来又是一次迁徙。那是她时隔几个月再一次见到沐泽,她兴奋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正琢磨着怎样出现,忽然又看到一个妙龄女子从车子的驾驶室跳出来,俏皮地亲了他一口。沐泽朝那女子轻轻一笑,然后和她齐心合力把剩下的箱子搬进车里。

初薇认定,他那一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他们整理完毕一切,然后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初薇最后说:“如果他能记得蜜汁烤翅的美味,又何必在乎他和谁一起分享呢?”

我竭力想象着一个女孩儿在风中看着一辆车在她眼前渐行渐远的场景。风中还残留着那股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味道,以及那一句句曾经响在她耳边,带给她无限遐想的回声。那是一个必然的定格,好比再有魔力的美食,都有唇齿留香的完美和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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