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祠堂的香案上,摆着她的父亲李信与母亲孙氏的灵位,四时鲜果与三牲祭祀从不间断。小香炉中燃着檀香,轻烟袅袅,宛如白雾。她在香案前的茵褥上跪下来,亲手烧着自己抄的《地藏经》与《阿弥陀经》。因甫归家不久,又正值年节,来不及做道场,她只能日日抄经焚烧以示虔诚了。
“阿爷阿娘,当初攻破长泽县城的恶人,儿已经寻着了,为你们和那些无辜百姓都报了仇。报完仇之后,儿突地有些迷惘,不知往后还能做些什么,究竟该做些什么。然而,仔细想想,这些年儿剿马贼杀薛延陀人,也并非仅仅只为了报仇而已。这般快意恩仇的生活,应当就是儿最向往的日子。当然,日后不必一门心思地想着报仇雪恨,只需凭自己的心意出征就是。若有闲暇,也应当多陪一陪祖母和玉郎……”
她烧完经文,又命思娘与念娘将角落里的那个大木箱拖过来。打开木箱,其中皆是她所熟悉的家中器物以及孙氏的首饰等。幸而这些年粟特商队来往漠北并不勤快,恶贼们留着这些也只得自己使用,家中财物竟然追回了一半。剩下的那些不知所踪,但她已经很是欣慰了。
一件一件地亲手擦着这些器物首饰,分类放置妥当,她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在长泽县城里那些无忧无虑的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门忽然吱呀响了起来,李遐龄与谢琰默不作声地跨入内,跪坐下来与她一同细细擦洗着。
擦着擦着,李遐龄轻轻哽咽起来:“阿姊……我……”
“你记得多少?这是阿爷阿娘放在正房中的鎏金盒子,里头常年放着些散碎金制钱;这是阿娘的妆匣,拆成了好几个,过两日便让人重新装起来;这是阿娘的牡丹金玉镯、虾须镯,白玉步摇、赤金虫草钗;这是阿娘特地给我打的璎珞圈;这是你最喜爱的小银马。”李遐玉一件一件细细地数过来,“鎏金铜瓶,银香炉……”
“将这些旧物追回来,咱们也多留几个念想。”她感慨地道,又翻出一个耀眼的红宝错金镯子,“这是祖母给阿娘的,说是传家之宝。明日拿去给祖母,日后也好传给你的媳妇。”
这番话,让原本有些自责又有些伤感的李遐龄哭笑不得。虚岁不过十二的少年,性情又敏感,涨红了脸道:“阿姊若是喜欢,就拿去戴着……”他抹去了脸上的泪,直勾勾地望着自家阿姊袖中露出一角的障刀:“我……我想要这柄障刀……”他依旧记得,当年阿爷配着障刀、横刀,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李遐玉颇有几分不舍地抚摸着障刀的刀柄,将上头的刻纹深深地印在心底,这才塞进他手中:“拿去罢。”仔细论起来,当年因阿弟身体弱又不喜习武的缘故,倒是她与阿爷更亲近些。旧物不过是念想,给了他也合适。
李遐龄珍之重之地将障刀搂进怀里:“阿姊放心,我一定每天都好好擦拭它,也会继续好好习武,不教它明珠蒙尘。”
“我相信你。”李遐玉道。谢琰不知何时命了人过来将这些器物都分了小箱子装好,分别送去了正院内堂与李遐玉的院子,又云淡风轻地对姊弟二人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罢。明日还须得早起,寻个合适的时候再来拜祭岳父岳母也不迟。”
刚开始议亲不久,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改了口,李遐玉与李遐龄都已经习惯了。姊弟俩都觉得他说得不错,于是便离开祠堂,缓步回了自己的院子。谢琰特地将李遐玉送回院子内,摒退左右,握住她的双手,方道:“阿玉,我所思所想依旧如前——无论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使得。无须顾虑旁人的想法,只需你自个儿高兴便可。放部曲与女兵为良,是你心底的真意么?”
李遐玉微微颔首,勾起嘴角:“你放心,这确实是我心中真意。这些部曲女兵随我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地立下赫赫功劳,却不能得到相应的功勋,实在是委屈了他们。故而,我想将他们放为良人,一则可入河间府军籍成为你麾下府兵获取军功,二则日后可光明正大地成为你我可依赖的势力。以他们的能力,拘于部曲或奴婢的身份到底太可惜了些。更何况,不过是一半人放为良籍而已,还剩一半呢。再寻些新人,补充进去就是了。以祖父的身份,养五百部曲已是极限。”
“你说得是。”谢琰道,“我和玉郎身边其实都缺少得用的差使之人。”他们早已不分彼此,这些部曲女兵既然足够忠诚又有能力,自是能够替他们做更多的事,日后亦不必困于身份而不得寸进。
“这些年,祖母到底孤单了些,我也想多陪一陪她。”李遐玉又道,“至于出征,你们的功劳已经够让人眼红了,漠北又有乌迷耳在,想必短时期内应当用不着你们了。马贼如今也渐渐销声匿迹,就容得我歇一歇,而后再练一练新兵罢。”
“也好。”谢琰浅笑道,“我虽希望你时时快活,却也不愿你吃苦受累。”
两人脉脉相望,到底因夜深之故,不得不分开。谢琰走出院子,想到待孙夏娶亲之后,紧接着便是他与李遐玉正式议亲,心中亦是轻快许多。虽说他知道李家所有人都并不在意,但以校尉之身议亲娶亲,到底比旅帅更好听些。
想到此,他便觉得,孙夏的迎亲礼定在正月十八,委实有点太晚了。此外,通婚书到底请谁出面写就送出?若能让大兄谢璞出面自然最合适,但他依旧不能冒险。不然,便只能试着请李都督了罢?作为上峰,身份足够贵重了。
心里盘算着这些,听着断断续续的爆竹声,谢三郎难掩喜意。
转年便见喜,贞观二十一年应当是个好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