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安如意跺脚。
“储君之事,咱们少谈论为好。”林媛放下茶匙,突然叹息起来:“贵嫔,张开山谋反那事儿,我早就知道是皇后。”
安如意闷闷地坐了下来:“那娘娘要怎么办?好容易劝着皇上扭转心意,重新选定了东宫。这几日却是越发听信皇后谗言,昨晚上整整一夜,皇后的耳边风没少吹。而且娘娘,就算最后皇上传位的诏书上写的是东宫,历来新皇登基后兄弟刀兵相见的事儿还少么?”
事态紧急,安如意也顾不上言辞。
“怎么办?”林媛目色有些空洞。她如何不明白,就说如今的皇帝拓跋弘,可不就是篡位登基的。上官皇后若真有那样的心思,如今在皇帝面前进言不说,等皇帝病死了,皇位交迭之际,还不定会掀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我能怎么办?都逼到了这一步,硬碰硬也得拼。”
***
安氏稍坐了一会儿就告退了。林媛瞧她焦心,吩咐了左右让人把她的六皇女从京城接过来。
也不怪她急躁,这种关键时刻,一个小小的差池就会让她们万劫不复。
林媛缓慢地将一颗乌丝草的药丸碾碎在碗里头。想起张开山谋反大案,她如今仍是后怕的。事发时她就知道是皇后所为,但却是没料到,皇后不是为着自己的两个亲子去争那个位置的,而是扶持了赵王。
最终两位嫡出皇子都不曾在朝堂上头露过脸,倒是东宫“病”后,赵王受命监国。
手中的指环抓得很紧。她已经感到窒息,若是三皇子四皇子两位还好对付,赵王却……皇帝对三皇子、四皇子心里头是有隔阂的,而赵王不是皇后亲子。
拓跋弘不能够接受两位嫡皇子继位,却至少能接受赵王。一磨二泡地,拓跋弘说不准就动摇了。
真是个棘手的女人!林媛恨恨暗骂。
就在林媛心神不宁之际,前头有內侍惊惶奔来,说是皇帝传召。
林媛连发髻都没梳就跟着走了。到了地方皇后早就在了,林媛瞧着拓跋弘吐血不止,吓得白了脸:“还不快传梁御医过来!”
皇后扑上去给皇帝擦血。昨儿夜里还算好的,今日却陡然病发。幸好早有准备,皇后和林媛都没走远,诸位皇子皇女也住在行宫里等候传召。
拓跋弘已是昏昏沉沉,勉强抬了抬眼皮子看见跟前的两个女人,伸出手指指着距离床榻不远的小几子。
“皇上……”上官璃扑簌簌地落泪:“求您了,再等一等……”
拓跋弘只是摇头。
都这种时候了,等一等,就能撑过去么?算了,他赢不过死神的。
上官璃心力交瘁地垂下头去,吩咐宫人道:“拿玉玺吧。”
东宫领着一众皇子、皇女进来跪着,孩子们都低头一声不吭,先前拓跋弘曾吩咐过,他没咽气,就不准哭。除了吴王和赵王两位顾忌国事,没法子赶过来,其余的就连远在云州的扇玉都千里迢迢地赶到了。
扇玉跪在东宫左侧,说实话她对父亲没什么感情,拓跋弘在她心中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她跪得平静,眼睛在皇后和淑妃两人身上打转转。父亲死了又怎么样呢?这个国家马上就会有新的君主,那个代表着最高权势的象征,不过是换了个人,永远都不会消失。
倒是她身后的长宁压着肩膀,身子一直在抖。
拓跋弘一生八位皇子,六位皇女。所有这些孩子里,他真正用心宠爱的唯有长宁一人。吴王和东宫两个,年幼时也曾得到父亲的溺爱,然而他们是男孩子,长大后血腥争储,在拓跋弘心里他们只是皇位的继承人而已,早不把他们当儿子看。
元荣帝姬年纪实在太小,在襁褓时拓跋弘因着原配皇后的情分,对她是最当宝的。可惜过不了几年,战事横生之时,拓跋弘哪里有闲心照料她、疼爱她,只给了她最尊贵的身份和最富饶的封地罢了。所以他错过了唯一的嫡出女儿的童年,他并没有尽到陪伴的义务。
也唯有长宁,是一个真正的皇女。甚至拓跋弘回国后,自知时日无多,与十日之前下旨差了驸马萧源去做开封府尹,又给了右丞相一个定国公的虚衔,萧家那种寒门,有个爵位子孙至少能袭爵。
床上的皇帝是爬不起来了,他睁着眼睛打量一屋子人。林媛看到他的目光很空洞,除了不甘,什么都没有。
是啊,他不甘心。他才四十二岁。
林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禁苦笑,就算一个真正爱上拓跋弘的女人,在他濒死的时候,内心亦是恐惧惊慌大过伤心悲痛的吧——储君的人选决定了自己后半生的命运,甚至当场就能决定自己和儿子的生死。
也就云丹那样的,没有儿子没有指望,和吴王还翻了脸,这会子争也没什么可争的。
“人都到齐了么……”拓跋弘喑哑地指着皇后问话。
皇后起身道:“皇上别动,孩子们都来了,各位皇族亲贵和藩王们也都到了。赵王在京城里主持一国政务,按着您先前的旨意,不可耽搁国事,就没让他来。至于吴王……他率领着大军,从北塞那地方奔下来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到的。”
在皇帝病重无救后,吴王身为第五子,受命立即回国探望父皇。不过他至今还在路上,瞧这架势是赶不上了。
拓跋弘就点了点头。
秦国帝王寿终正寝,从濒死到发丧都是有一套仪制的。皇后上前探看,问了梁御医几句话,握了握皇帝的手说:“东宫就在这里,皇上请吩咐吧。臣妾等先退到外头守着。”
众人跟在皇后身后鱼贯而出。这是守了几百年的老规矩了,皇帝最后是要单独对东宫问话的。
皇后领人退下时神情恭谨,然而抬手撩帘子的瞬间她还是踟蹰了,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她隐约看到太子拓跋琪凑到了皇帝床前。
心里莫名收紧,随后带着痛楚松懈下来。历来皇帝对生死这种事都心有不甘,传位的最后也时常会到临头改主意。若是皇帝想更换储君人选,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但皇帝没有多余的举动。他循例将东宫留了下来。
上官皇后轻轻叹息,倒是自己看不开了,早就知道自从“商山四皓”面圣之后,皇帝已经决意让东宫继位。再则就算当初张开山那事出了,皇帝有意废东宫,不也是始终不曾真正下旨么?那个时候淑妃也始终享有一品妃的名分和礼遇。
皇帝将东宫软禁并传令赵王监国,只能说起了废太子的念头,心里却仍摇摆不定。
随后有商山四皓的劝谏,皇帝便一如往常信任东宫,谋反大案彻底被湮没无声。
她狠狠咬一咬嘴唇,抬眼时撞上的是林媛一双透着锐利锋芒的眼睛。
冷不防看到有人这样盯着自己,上官璃的秀眉皱了起来。林媛眼睛中的锋利缓缓褪去,她躬身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连日操劳了。日后要劳累的事儿更多,还请娘娘保重凤体,不要太哀伤了。”
上官璃凝视她许久,随后散漫冷哼一声:“本宫还撑得住,该是淑妃要好生歇着。你这半年来都奔波操劳,还请了‘商山四皓’出山,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吧。”
听她提及商山四皓,林媛扶了扶发髻上的银簪子,叹气道:“可惜臣妾送来的药晚了些,更可惜虚谷子先生三年前仙逝了,若他仍在,皇上就不会有事了。”
“淑妃!”上官皇后柳眉倒竖,林媛口口声声称为了皇帝着想,实则她做这些都不过是为了东宫而已!念及此处皇后心头大恨,三十万京城守军“谋反”大案竟都没把东宫拖下水去!淑妃勾结右丞相等朝臣她是知道的,却不知她们母子这样有本事,还请动了商山四皓!
不过仅凭这些就想夺位么?
上官璃淡漠地瞥她一眼,轻声道:“国玺是本宫捧过去的,诏书就由淑妃去取吧。”
林媛领命称是。
捧了诏书回来时在大殿的台阶前遇上了右丞相萧臻。萧臻面上并不好看,如常行了礼,低低与林媛耳语道:“果然如娘娘所料,吴王受命领大军回国,一路十分不顺,多次遭到阻截。如今吴王及北塞军仍被堵在幽州城外头呢……”
林媛冷哼一声:“皇后和上官家不嫌累,这边折腾着谋反大案要废东宫,那边还派重兵去堵着吴王了。”
上官璃拥立赵王并不容易,摆在她眼前的两座大山就是个重压——东宫和吴王,哪个是省油的灯?而且最要紧的,吴王和东宫好歹在皇帝心里记了数,赵王则不得拓跋弘喜欢。
吴王那边是个大患,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驾崩后,新皇第二日就必要登基的。吴王如今被堵在幽州回不来,凭他再大能耐,等他回来时京城早就尘埃落定,新君坐在王位上等着他。
而东宫这边更难应付,皇后眼看着皇帝要在诏书上写拓跋琪的名儿了,她也无可奈何。
“辛苦右丞相了。”林媛又叹一口气:“皇上他……多半就是今日了。咱们该做的也做了,京城守军一直是东宫党羽,吴王回不来暂时不必担心,赵王那儿……若上官一族不顾万世骂名真要起兵,咱们又不是拿不出人来。”
“一切听娘娘吩咐。”右丞相躬身道。
到了这当口,右丞相倒是再不提华氏了。皇帝病得突然,华氏到如今都没有儿女傍身,等皇帝西去了又能有什么价值?
连眼前淑妃和东宫母子,都差点被皇后整治地废位。他一心以淑妃马首是瞻,都不知日后是能荣耀满门呢,还是跟着这对母子一块儿去死。
林媛再次赶回寝殿时,东宫已跪在了皇后身后。
一卷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明黄色丝帛被拓跋琪双手握着。拓跋弘平静地看向皇后:“都操办好了么?”
到了最后时刻,拓跋弘终于不再与命运挣扎。上官璃不敢哭,点头道:“皇上放心吧。”
“有你这句话就好。”拓跋弘闭了闭眼睛,将一屋子皇亲贵族扫了一遍,又闭了闭眼睛看向林媛。
林媛连忙道:“臣妾受皇上重托,都晓得的。”
之后是礼部一位老臣代圣上颁了几道圣旨,比起东宫手中的东西,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是跟随皇帝一辈子的忠心的朝臣们得了乾武帝最后的恩典,封爵、赏赐金银祖宅之类,原本皇帝是不让哭的,众人领赏后都忍不住地哭。
其中一道旨意是给珍妃的。拓跋弘在人堆里头找了一圈,见她没来,只好把圣旨交给了皇后,道:“云丹对朕的心意,朕是知道的。皇贵妃的位子不算委屈她。”
上官皇后心里半是悲伤,半是对将来的焦虑,哪里心思管一个没有资格染指秦国政事的和亲皇女。她顺着接下了,道:“皇上所言甚是,云丹服侍皇上这些年,咱们都看在眼里,给她这个位子是应该的。”又看了一眼旨意,改“珍”为“贞”?
真是个妥当的封号。
心里却又有些疑惑,这种时候,云丹竟是不见人影,她素来最爱慕皇帝,不是应该早早地守在这儿么……
等什么都交代完了,甚至皇帝身上都给穿了寿衣了。拓跋弘渐渐说不出话,他抬手示意皇后、淑妃和几个皇子近前来。
外臣们都退到了屏风后头。上官璃跪在皇帝跟前道:“皇上,您别说话,您想说的,我们都知道。”
拓跋弘无奈地叹气。他知道璃璃待他是有真心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他砸玉玺。他也知道媛儿是个好女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今日撒手去了,明日赵王和上官璃就会逼宫。而若是真废东宫立吴王,林媛那边还不知能干出什么样的事。
他闭目半晌不肯说话。梁御医的手指一直按在他的脉搏上,四周姚福升几个心腹內侍都躬身立着,手里捧着参汤等等吊命的东西。
很久之后,拓跋弘抬了抬眼皮子,身后立即有人上前拿了三把钥匙,一层一层地打开他床头上多宝格的第三层格子,从里头又取出数道圣旨。
姚福升亲手将所有的丝帛交到了皇后手里。
上官皇后心中惊骇,所有的旨意方才不是已经都宣下去了么?
她颤颤打开,面色渐渐变得雪白。拓跋弘静静看着她,要她念。
“是。”她只好应了,念道:“……赵王,华而不实,无治国之才。着废去封位,迁郢都思过。”
又拿过一封,彼时皇后的唇角已经干得几乎说不出话,她抿了抿唇,艰难念道:“齐王、楚王系嫡出,身份贵重,加封食邑千户,即日起开府出宫至封地……”
上官皇后的手指抖得抽搐。她曾想到过千万种可能,一个皇帝在传位时为了扶持新君、稳固帝位,多少会帮着新君铲除一些阻碍。然而……
到底是拓跋弘心狠手辣,赵王虽然不得志,却也是他亲生的长子啊!在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竟因一句“华而不实”被废为庶人,遑论继位,他一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
而自己的两个亲子,拓跋弘许是不忍心,就下旨将他们困在封地,不得回京。
皇后念完旨意,早有几个带刀侍卫捧了圣旨出去通传。林媛跪着不敢多嘴,心里亦是惊骇。
拓跋弘原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死在征战的途中。他以为他还能活得很久,能够看到四海归一,受万世膜拜,也能够将大秦的江山打理妥当后再传给子孙。
至少,他应该在新皇继位之前,将诸皇子夺嫡的内乱压制下来。他需要等待儿子们长大成人,为选定好的东宫培植势力,同时打压其余皇子,让他们没有力量与东宫相争。
不过如今看来这皇位交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莫说拓跋弘一月之前还在犹豫储君人选,随后吴王和赵王又群起相争,且大有等他驾崩后兄弟间刀兵相见的架势。
传位仓促,他只好想方设法地去补救,将赵王几个废了,能压制一点算一点吧。
“娘娘,这里还有最后一道旨意。”林媛看皇后许久回不过神,只好出言提醒。
上官皇后看向自己手中仅剩的一卷丝帛。
皇帝如此不顾父子情份,打压赵王几个,她心里已是沉沉下坠。然却是没有绝望,她清楚,自己手中还拥有上官家的势力,赵王废了就废了,又不是她的骨肉。她亲生的齐王和楚王是受先皇遗诏,迁往封地永不得回京的,但等拓跋弘驾崩,一切又怎么说得准?
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只是不知这第三道旨意,又会是什么惊人的内容。
应是给吴王的,她想着。
手指簌簌地把东西抖开,方要看,榻上皇帝轻微咳了一声。
皇后忙又扑过去瞧他。
拓跋弘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念了。姚福升上前躬身行礼,将旨意从皇后手中收回,取过烛火放在上头燃了。
林媛讶异道:“皇上……”
“娘娘,请退下吧。”姚福升垂头与她们道。
几人只好退下了。片刻之后,跪在不远处的皇亲朝臣们亦得了命令上前来。
老天并没有额外厚待拓跋弘。半个时辰之后,大殿响起四声云板。
亲手将殿门推开的人是林媛。她的身侧站着乾武帝的第六皇子,太子拓跋琪。
迎接他们的是浩浩荡荡跪在前院中的文臣武将。
云板声不断地叩击,传遍天下,而与此同时,山呼万岁拥立新皇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从这个地方扩散向四周。
***
乾武二十年九月初四,拓跋弘崩于咸阳太和行宫,年四十二,谥曰圣荣孝章成皇帝,庙号显宗。
拓跋弘的谥号是“成”。他前半生收拢朝堂、擢拔贤才,后半生征战四方、荡平列国,最终却因不顾劝谏执意攻伐匈奴、夏国两国,受刀伤无救早逝。他这一生成与不成,只待后人评说了。
大行皇帝的棺椁停灵时,正是新君初登基。皇位交迭,是这个国家权力巅峰中一个悲喜交加的时刻,年轻的新皇披着孝服在父亲的灵前继位,拓跋琪正走向他全新的、充满了荣耀同时遍布着坎坷的未来。
两宫太后在同一日受封,一切依祖制,先皇中宫皇后上官氏,拜母后皇太后;淑妃林氏,拜圣母皇太后。拓跋琪给了两宫太后极大的礼遇,册封礼当日有边陲列国前来朝拜,文臣武将列席跪拜叩礼,规制十分浩大。
在册封太后的大典之后便是先皇诸位妃子的封礼了,拓跋琪遵循孝道一应以礼相待,独独遗憾的是受先皇遗诏拜为皇贵太妃的桑布扎氏云丹,在先皇故去的头一日夜里就吞金自尽了,随后皇帝驾崩,她的灵柩跟随皇帝一同被抬进帝陵。
秦国皇族墓中,唯有原配皇后能够与皇帝合葬。那些不上不下的继后们,百年之后会躺在皇帝灵宫的另一头,不能与皇帝相见,却也不算隔得太远。
然而整个陵墓中又分为帝陵与妃陵,除非有皇后封号,寻常妃子连帝陵都是进不去的。倒是有个特例,皇贵妃可以“随葬”帝陵,以一种低于皇后的身份躺进去。
拓跋弘临死前一日册云丹为皇贵妃,未尝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次,上官璃没和云丹过不去,她按着先皇的意思,安排礼部将云丹随葬了。尘归尘,土归土,斗了一辈子,愿来世不相见。
一日之后,皇帝给两宫太后上徽号。上官氏曰“昭仁”,林氏曰“昭惠”。
两宫太后都无异议地应下了。林媛在朝堂上对拓跋琪道:“皇帝是孝顺孩子,对两宫太后的封位这样尽心。”
拓跋琪却笑道:“母后的徽号并不是儿臣费心想的,都是先皇的意思。”
林媛略有不解,想一想后才明了。上官璃改“昌”为“仁”,而她自己改“慧”为“惠”。
包含在这两个字之后的是先皇拓跋弘深重的无奈。他明知自己死后,新皇几位兄弟必会相争惨烈,二十年前他登位时的苦楚,如今就要如出一辙地在他儿子们身上重演。他的设想很美好,他以为自己会活得久,会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
天不遂人愿,他留下来的是一个庞大而强势的秦国,也是一个烂摊子。
他只好用这样无力的行为,希望上官璃能够宽仁慈和,不要挑起血腥;也希望林媛贤良淑惠,给这个帝国带来和睦。
林媛心中想起拓跋弘。那是她今生唯一的一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和亲人,奈何他们的立场并不相同。
不知上官璃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回忆这个男人的呢?是对双方出身的遗憾,还是爱恨交织的留恋,或是愿有来生的期盼啊?
至少此时此刻,林媛连拓跋弘的遗愿也不能做到了。九月十五日,她以太后之尊颁下第一道懿旨——先皇大长帝姬怀恪,结党营私,别怀异心,当废为庶人,赐死冷宫。
拓跋弘还没有出丧期,他不希望皇室再起纷争,再见血腥。但林媛不曾犹豫,在很短的时间内下令赐死一心扶持吴王的扇玉。吴王坐拥重兵她动不了,至少先杀了扇玉断其一臂。
吴王被上官氏族堵在北塞回不来,冯怀恩也一同留在北塞的。扇玉在京中孤立无援,没有人会救她。
当然她聪明绝顶,在父皇驾崩、六弟登位时就想到会有今日一劫。昭惠太后懿旨颁下时,她已经领亲信逃出了京城。
林媛是下了死令要杀她,见她敢逃,立即又在朝堂上当众指责她早有谋反之心,将大帽子扣得严严实实。随后派出东厂的刺客往北捉拿,皇室豢养的死士都不是凡人,不过几日的功夫,扇玉所乘的车轿在潼关被围,为首的冯统领拿出太后旨意,命令就地射杀。
扇玉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她从随身箱包中寻出最底下的一套朝服,缓缓换上了,自行走下轿撵。在对面的武士搭弓射箭的一瞬,她猛地回头奔逃,从身后的悬崖边纵身跃下。
北风乍起,下坠的速度将她茜素红的袖摆吹得高高扬起。她望向湛蓝色天空的最高处,唇角浮出绚烂笑颜——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得到过最强盛的权势和尊荣,也得到过最珍贵的爱,还有什么值得埋怨的呢?
当时年少,她还不懂得,总以为嫁去西梁是用身为女子最大的牺牲,来换取她所奢望的炙手可热的权势。只是想不到,离京千里之外的西梁王府中短暂的三年,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世子,你是我最爱的人啊。
***
九月二十七日,昭惠太后再次下旨,同册先帝恭悫温妃、吴王之母叶氏为昭毅太后。皇帝深深赞同,当日就昭告了天下。
长乐宫如今是林媛的住所了。宫中有长寿、长乐两宫供先帝遗孀居住,昭德太后因着喜欢长乐宫四周的紫竹才选了它。如今两后并尊,上官璃却是不愿住长乐,她许是觉得昭德太后一生多病痛、常烦忧,过得并不开心,就选了长寿宫。倒是林媛恰好喜欢长乐,两人最终相安无事。
那一大片紫竹没被铲去,晚秋月份,絮絮的小白竹蕊四散飘扬。
林媛静坐于窗前临摹王羲之的字。掌宫的一品惠人初雪进来禀报道:“……齐王、楚王两位已经领旨前往扬州城了。昭仁太后那边发了话,说她体弱多病,不好住在北风寒凉的京城,几日之后她也要随两位王爷一同离京。”
林媛放下笔墨,道:“知道了。”
又问:“吴王还没有回来么?”
“吴王在幽州那儿受阻,说是敌军偷袭,很是棘手呢。”初雪说着面有冷笑:“究竟是不是敌军,咱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您将叶氏扶为太后的这一招真算妙棋,吴王本是眼热皇位、要与咱们皇上争长短的,如今您给了叶氏脸面,上官家还与他死磕着,他可不就得先与昭仁太后斗法了。”
林媛神色动也不动。半晌道:“哀家看着吴王这架势,似是不想回来。他要冲破上官家的防线,代价太大,倒不如在北塞常年领兵,做个土皇帝了。”
初雪听着变色,咬唇道:“如此一来却更是不妥了,吴王这样做是积蓄势力,不知十年之后会不会有血光之灾啊。”
林媛深深地叹一口气:“莫说吴王,昭仁太后和楚王、齐王母子才是更大的隐患啊。”
初雪低头不语,林媛只觉得一阵阵心力交瘁,困意袭来无边。
她自是不会怕的,当初拓跋弘矫诏篡位,都能夺下一个太平盛世。她的琪琪如何不能?
她和琪琪,终将……拥有天下。
—全文完—
***
后记1
上官璃很快离开了京城。
如今是崇德元年了,这个天下的主人,是林氏母子。上官璃就算再家世显赫,也早已落了下风。她不敢继续留在皇宫中,留在林媛的眼皮子底下,为了自保她只好跟随齐王他们去扬州。
她的目光茫然地望着凤驾四周磕头朝拜的百姓们。她已经认不清自己的心了——她不知,这一去究竟是韬光养晦等待来日夺位,还是远离纷争,放下一切?
拓跋弘为了这个帝国,为了皇位安稳,给了她那样的徽号,自然是希望她能够听从遗诏、不再挑起争端。
她到底有没有爱上这个男人呢?记忆里的他,面目已经开始模糊了啊。而他对自己又有多少真心相待呢?
然而若没有真心,为什么最后一道圣旨……
他以为她没来得及看到。
其实她在抖开的一瞬间就已经看到了。那是赐死皇后的旨意。
***
后记2
崇德五年,帝大婚,奉昭惠太后懿旨,迎定国公之侄、康懿翁主萧氏为皇后。
各地藩王受皇帝圣命,赶至京中赴宴。久居扬州的昭仁太后上官氏,与回京途中突发热病,客死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