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人戴上帽子,神情挺沮丧。
“会把鹅还给你,”他咕哝道,“不过,只有五只。”
“只有五只?我刚说过,是七只。”
“是你说的七只,”老吉普赛人说,“对的,原本是你说的七只。”
“那,怎么了?”
“哦,是这样……,我宰了两只,事先也不知道是您的鹅,乘务长先生,你看。”他朝下指指他坐的木桩,“有两只,我宰了。”
木桩上的血迹还渗着新鲜的颜色,老吉普赛用手指了指血迹,应证着他说的话,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两只吗?”爷爷问,很吃惊。
“我确实不知道,真该死!”老吉卜赛人说,然后朝屋子望去,“真该拧断他的脖子,真的!”然后,他对我们说:“事先我真不知道,乘务长先生。我老婆给我们做油炸肉和肉汤,还在灶上煮着呢,就是这样。”
“就两只吗?”爷爷又问了一遍,仍然很惊讶。
老吉普赛人又挥了挥手。爷爷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剩下的五只,我要回。然后,我们再谈那两只的事。”
我松了口气,真的,特别是觉得,从老吉卜赛人的言行看,他确实是在很真诚地抱歉—所以,我以为整件事自然会得到很好的解决。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开始放下心时,隔壁院子里却传来人的尖叫声,就是那家集满人的院子。我们三人全都朝那边望去。爷爷站起来,从老吉普塞人的头顶望去。我绕过老吉卜赛人的一侧望去。老吉普卜赛人则扭过头望去。
两个健壮的吉普赛人拖着一人进了隔壁的院子,被拖的那个人身子摊在那,明显已经被打了好一顿。他们离我们大约有一百英尺远,不过,仍看得清那人伤得怎样。而后,拖人的两个人手一放,被拖的人顺势倒在地上。其中一人弯下腰,撕开受伤人的衬衫!另一个做了根鞭子,类似马鞭,开始朝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的后背抽去,我又怕起来。因为,要侧身观望,我不得不松开爷爷的手,这会儿,我马上伸出手,再次抓住爷爷的手。爷爷于是跟我说:
“嘿,你在看什么,看什么呢?!干吗不看别的东西?看,看猪好了!”
那头猪正安静地站在我们坐的原木旁,抬着鼻子,喘着气。老吉普塞人站起来,对我爷爷说:
"好了,还是别看啦。不关我们的事。”他把染有血迹的木桩拽到屋墙边。
“这样,”爷爷说:“你只要给我们鹅,我们就上路回家。过后再说另外两只鹅的事。”
“坐,乘务长先生,”老吉普赛人说,这时,他的语气中透着些同情意味。“你来的不是时候。你得知道,赶着一群嘎嘎叫的鹅走道,现在也不是时候。”
于是爷爷站起来,拉着我走到墙边。我们都靠着墙。
“有烟吗,乘务长先生?”老吉普赛人问爷爷,他这会已坐回木桩上。
“有!”爷爷说。他掏出一包马拉什香烟。就像这样,两指头一抽,抽出一根烟,然后递给屋主人。很快,他自己嘴上也有了一根。爷爷不抽烟。再确切些,就是他抽得很少。他身上总会带有一包马拉什香烟。烟在身上,所以他偶然抽上一支,但不经常抽。只有遇上一定得抽的场合,他才抽。
而且,就像我之前说的,他几乎不抽。这会儿,他从口袋掏出一包火柴,给自己点上。然后,他把火柴递到老吉普赛人面前,替他点上。然后,两人一起抽起来。
“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爷爷问,指指隔壁院子。
时不时,我们能听见鞭子的鞭打声和被鞭打人的嚎啕声。
“噢,内部的事,”老吉普赛人说。
我往前倾了倾,又朝隔壁院子看去。鞭子仍鞭打着倒地人的背上。那人不停地嚎啕着。
“不关我事,”老吉普赛人接着说。“他的同族在鞭打他。人做错了事,就得领罚,”他说。
爷爷把我的头转向他。
“看啥呢?就不能看点别的?看猪。”他说。
我看着那头猪。猪原本跑到老吉普赛人旁边,不料老人抬脚就朝它屁股一脚。
“滚!”他骂着猪,朝它啐了一口。“滚,去你的。”然后,他又抽了口烟,猪则跑开了。“究竟怎么回事?”爷爷仍在问。
“我不太想说,”老吉普赛人说,“你家孩子在这,乘务长先生。我不太想说。那人也是罪有应得,就这么回事。”
“说嘛!”爷爷说。“我家孩子已经懂事了。”
“恩,怎么说呢?谁叫他管不住他裤裆里的小弟弟!”
“呵!”爷爷笑出声啦,而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抓了现行,是吗?男人嘛,偶尔哪能不出格,而且……”
他打了个手势。
“就是了,他就是这种!”老吉卜赛人说。
“不过,切忌不能与已婚的女人搞……”
“啊哈!”爷爷说,我也开始隐约明白了其中的事由。“他们当场抓了他?”
“比这还糟。”老吉卜赛人。“他喝了不少瓶摩尔酒,酒后开始吹牛。说那女的十七岁。没说是谁。好啦,十七岁结了婚的女人,我们也就四个。就是那四个。”
老吉卜赛人用手指了指。爷爷向前探了探身子。我也向前靠了靠。还真的,那边院子的门道里,站着四个吉卜赛女人,都望着倒地的那个人。他们倒没哭,挺镇静,只是站在那儿。地上的那人没再嚎叫,只是摊在那—虽然百英尺开外也看得很清楚,那人浑身是血。
“四个人谁都没承认。现在,这些女人的同族和那个男人的同族,一起拷问他,就是要他坦白。要是我,我就招了,我可不想为个****受皮肉之苦。他呢,疯了。他这么做只会逼得他们一直揍他,直到他说出来为止。”
“他要是不说出来的话,怎样?一直被揍吗?”
“可不,直到说出来。”
“他就是不说呢?他们会往死里揍他?”
“哦,没办法。真担心他疯了,死活就不愿说。”“那,要是他们找出是谁的话,那女的会怎样?”
“呵!”老吉普赛老人答道,挥了挥手,“嗯!”他加了一句,“我们有规矩。女人的老公会亲手吊了她。”
“啊!”爷爷回道。
“不关我们的事。”他说,然后把烟头一扔,用破旧的鞋踩了踩。“不过,你最好等一会再带鹅走。”老吉卜赛人嘬了嘬嘴,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说。毕竟不关我们的事,是吧?”
“可不!”爷爷应道。
“还是合计一下那两只鹅的事吧。”
“那。”爷爷说,“这样,叫你儿子到我地里干四天活,一只鹅抵两天活,替我收马铃薯。”老吉卜赛人又把帽子拿在手里。搔搔头。
“他人懒……”
“懒不懒的,我告诉你,这样,我们就算清了。”爷爷说。
“四天?”老吉卜赛人问。
“四天。”
“再来支烟?”
爷爷又拿出烟。两个指头一抽,抽出一根,递给老吉卜赛人。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划燃,递到老吉卜赛人嘴边,替他点上。
我又向前探了探身子。那两个健壮的人已经把倒地的人举了起来。他们正把他往屋子那边拖拽。他们想让他靠墙站住。不过,那个被拖的人沿墙滑了下去,瘫坐了下去,而后身体往一边倒,刮着屋墙,倒在了那四个站在门道里的女人脚边。
两个壮人中的一人朝那人肚子踢了一脚,另一人则一脚正踢中那人的脸。我禁不住闭上眼睛,等着听到那被踢的人的喊叫声,但,没有动静。于是,我睁开眼,看见第一个人,就是踢肚子的那个人,抽出了把小刀,他对那四个女人说着什么,在她们面前来回舞动着他的刀子。那四个女人似乎有些畏惧,但仍没吱声。之后,那个壮硕的人把刀朝空中一掷,再一把抓住刀把,刀刃朝下。现在,他朝倒地的那个人俯身下去。
爷爷说:“老天,你在看什么?看猪,好逗。”爷爷抓住我的外套,把我一把拽过去。那头猪正躺在木桩边的空地上,四脚朝天,靠着地面搓着背。我被先前看到的吓住了,没觉得那猪有趣。不过,我还是看着猪,不吱声,因为爷爷不想让我往隔壁院子看。
老吉卜赛人没说话。抽着他的烟,眼睛盯着地面。时不时,他会嘬一下嘴,然后吐口痰。他开始咳嗽,喉头作响的时候,我抬头看他。他的喉头好奇怪,会抖动,一会儿上移,一会儿下挪,咳嗽时,又会往上移。就像有个球裹在他苍老的肌肤里滑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像那球是活物,真的。就像一只老鼠被困在地毯下一样。咳完嗽,他又问爷爷要了根烟,爷爷给了他,同样地递烟,点烟。老吉卜赛人接着抽着,没说话。不过,偶尔,他会转过头,注视着那边的院子。一会儿,他扔掉第三根烟头,站起来身,对爷爷说:“我想你可以走了,乘务长先生。我把鹅还你。”
他站起来,爷爷跟着他朝栏舍方向去。我也想跟着。爷爷却用手挡住我。
“你留在这。”他说,“在这和猪呆着,我这就回来。”
可猪早就不见踪影。屋子的门敞开着,我猜想那头猪跑到屋里去了,它也没别处可去。我往前走了一步,离开屋墙,又往隔壁院子望。
那儿没人啦。至少,没人站在那里了。只有被打的人还在地上唐着。他横躺在屋门口前面。其他人已经走了。我往前走了好几步,走到篱笆门栏旁。我能看见,被打的那个人满脸全是血。不只是他的脸。他的上半身挂满血迹;浑身上下都是血。还没来得及再细看,爷爷赶着的鹅就在我身后嘎嘎叫起来,而后,爷爷叫道:“老天,你小家伙在那干什么呢?不是叫你在院子里和猪呆着的嘛。”
“可是猪跑了!”我说。
爷爷一看,也知道猪不在了。老吉普赛人跟在爷爷身后。爷爷拿着一根枝条,赶着鹅群,鹅群叫嘎嘎的,可不听话了,根本无法让它们依次出去。我于是走到一边,帮爷爷赶着鹅。
“你,等着好啦,不听话,是吧?看我怎么揍你屁股,”爷爷说。
老吉普赛人打开门,五只鹅走了出去,走在小道上。
我跟在后面,走到门口,爷爷收住脚步,握了握老吉普赛人的手。
“就这么说好了,四天,说好啦,”爷爷说。
老吉普塞人点点头。
“对不起,乘务长,”他说。
“别生气,真不知道是您的鹅。”
“好了,无伤大碍,”爷爷说。“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好,祝您鸿福,乘务长先生,”老吉普赛人说。
爷爷两手指一并,抬到太阳穴,行了个礼。而后,我们爷俩赶着那五只鹅回家。我走在旁边,没说话,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不让鹅走散。走出吉普赛人居住区,水塔又矗立在眼前。这时,爷爷开口了。
“想什么呢,小蝌蚪?”他问。
小蝌蚪,爷爷总爱这么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