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杭州。
如果做一个中国历史上最受推崇城市排行榜,此地无疑会名列前茅。只有到了杭州,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得天独厚”。又尤其是在宋代,因位置优越,资源丰富,经济发达,人文荟萃,更被誉为东南第一州。
在这神仙乐土一般的地方当一把手,那自然是无比惬意的。所以,苏东坡在主政杭州期间才会发出“时于冰雪中,笑语作春温”的感叹,又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其实归结起来就一个字,爽!
不过,康允之因寿春之功而转任杭州之后,倒很是闹心了一阵。
去年杭州军乱,多名官员被杀,东南第一州被闹得鸡飞狗跳,惊动行朝,官家震怒。当时恰逢他上奏称丁进之围已解,赵构闻讯便对大臣说“近日帅守之弃城者,习以成风,此郡守得人之效也”。遂立即任命他为浙西安抚使兼知杭州,来当救火队长。
今年到任后,他几乎没有一日清闲,先是配合御营军剿灭乱军贼党,紧接着便着手处理相关善后事宜,一直忙到现在才算消停下来。
这一日,他正坐在佥厅理事,押司送来一件文书放在他的案头。起初他并没有注意,直到把手中公文阅毕署上姓名放还之后才发现,那竟是一份“朝报”。
这个东西在明代叫邸报,清代叫宫门抄,在宋代由京师的进奏院印刷,下发给诸州进奏院,以便让地方守臣知悉朝廷动态。
靖康事变以来,朝报已经中断许久,现在总算是恢复了。
拿起来一看,皇帝近来的行动,所发布的诏书,以及重要官员任免情况都一目了然。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行朝的机构设置和人员调整都逐步趋于完善,大宋诸道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就要结束了。
翻到最后一页,却是附录一张,大略通报了一下建炎二年戊申科诸道类试的放榜情况,今科全国共取正奏名进士五百五十四人,较上一科大幅缩水。
康允之清楚,这一来是因为兵乱导致参考人数骤减,二来也是官家首次在省试限额,规定十四取一所致。
作为杭州长官,他早就知道了两浙路的录取情况,所以没再看下去的欲望。
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找到了两淮那一列,手指着依次往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的印着:淮西正取薛徽言以下二十八人,并锁厅试李昂一人。
这一看非同小可,那厮竟中了!这怎么可能?他爹来信不是还说什么虽没放榜,但料想无名么?又反复看了几次,区域和姓名都没有错,便想着会不会是别州同名同姓的有官人?
只是现在无法确认,想了一阵,徒惹心烦,便将朝报扔到一旁,继续埋首办公。
很快到了中午,他整理了一下案头,公文该拿去让通判副署的命相关吏人送去后,就起身想回后宅。哪知刚站起来便感觉腰酸背痛,心想着确实不复壮年,老之将至矣……
一念至此,又想起李昂来,离了佥厅匆匆回到内宅。却见女儿已经张罗好了午饭,正和巧云在布置碗筷杯盏。待他坐定,女儿又贴心地奉上茶水笑道:“爹今天倒准时了一回。”
康允之接过,拿杯盖轻轻荡着茶沫,心有所感道:“你兄长在外为官,数年难得一见。幸而,还有你在身边聊慰老怀……”
“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康惜月不解地问道。
康允之一时不语,许久才道:“那厮可能真就一举过省了。”
巧云一听便去看二娘子反应,只见她正添饭,乍听喜讯手中饭勺一抖掉出不少米粒,察觉到自己在看她后,赶紧低了头,只是嘴角那抹笑意却怎么也褪不去。但忽又蹙起眉来问道:“爹为何说可能?”
“我在朝报上看到淮西类试放榜有他的姓名,也是锁厅应试,但那厮入县学也不过才一年有余,按说应该还不到火候。”康允之接过饭碗道。
“那,爹修书一封去问不就行了?”
“怎么问?他爹回信说料想榜上无名,又没有只言片语提及婚事。我康允之再不济也是穿紫袍挎金带,难道还低声下气去求他不成?”
这话听得康惜月心头不安,只因李昂要赴省,所以双方长辈当初只是口头上定下了这门亲,并没有经过任何实质上的礼仪。现在,他父亲不提婚事,我父亲又不愿纡尊降贵,难道就这么一直拖下去?
康允之虽吃着饭,但一直留意女儿,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心头暗叹还真是女大不中留。但父母爱子女,必为其计深远,且不管那亲家翁,万事看在佳婿难得的份上,再修书一封,觍颜去问就是。
虽有了主意,但嘴上却道:“你原先也是极有傲气的,怎现在倒不矜持了?”说这话是因为想起了当时在寿春,李昂来官邸相见,自己看他怀中隆起,问他是不是揣着利刃,结果掏出来一看,却是女儿常戴的一支银步摇。
康惜月心里担忧不便明说,只能强笑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作主,女儿也是眼见父亲对他青睐有加,着力抬举,这才……”
巧云瞪着一双大眼在旁察颜观色,知她言不由衷,便故作姿态一声叹。
“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康允之果然问了起来。
“相公莫怪,婢子只是想着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进士郎。李官人若真高中了,到时往扬州一去,万一家有待嫁的达官贵人动了心思可怎么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及第之后抛妻弃子,改换门庭的人也不是没有,更何况李官人与二娘的婚事还只是空口无凭?”
康允之一听就火了:“他敢!到时我……”说到这里,突然冷笑起来“若果真如此,也由得他去!就凭我儿这般才貌,还怕挑不到进士郎?”
巧云心说挑个进士容易,可要找个合你女儿心意的却千难万难。正想劝他时,康惜月自己终于开口了:“爹,他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自该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断不会如此不堪。只是他父亲……”
话没说完,听得外头脚步声响,侧首一看来的是老管事何三伯。只见他面带喜色,步伐轻快,一进来就喊道:“相公,说出来都叫人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