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人家受养狗,有时一户人家豢养着两三条。这些狗从来不拴,整天野狗似地在寨子里游荡着。看着陌生人经过寨子,常会狺狺狂吠着追撵过来,像捕猎时追麂鹿似的。那阵势,那场面,经常能把好些刚进山的年轻汉族老师吓得魂飞魄散的……
星期三,有人给白老师捎来口信,说他奶奶病得厉害,可能快不行了,所以要他赶紧回去看她最后一面。
白老师收到口信,赶紧向老校长请了十天假,准备回去看他奶奶。
然后他连夜收拾好东西,翌日凌晨便独自背着行囊,匆匆忙忙地离开学校了。
白老师是个瘦高个儿,常年戴着副高度近视眼镜,感觉总像眯着眼睛在看人。
他生性腼腆,像个娘们儿,胆子很小,怕蛇,怕狗,怕走夜路,更害怕森林里各种野兽。
所以他分派到山里来教书都快两年了,还从来没有独自翻山越岭地赶过远路呢。
每次进山,每次出山,他都要邀约着学校里其他老师,结着伴儿,一赶路。
这次要不是奶奶病重,急着赶回去看望她,他哪里会孤身一人,独自赶路啊。
一个人在群山密林里赶远路,孤身踽踽,形单影只的,很容易遭遇群狗野兽袭击。
所以凌晨离开学校时,他特意从柴垛子里抽出根很结实的、手腕般粗的木棒来。
有这根粗木棒防身,有狗群野兽攻袭过来,怎么都能挥舞着,抵挡几下子嘛。
但他拎着这根粗木棒,走在苍茫林野间,还是不放心,还是隐隐有些犯怵。
所以一路上他满心指望着能遇到几个出去办事、或者到外面卖山货的彝族村民。
那样他就能跟着他们一起赶着骡马,沿着逶迤山路,铜铃叮咚地赶到公社上。
到了公社上,他随便搭辆拉木料出山的老解放,就能坐着车赶回家了。
可惜那天他独自在山里走了很久,都没有遇到其他赶路人,也没听到附近山林有驮铃声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所以他走着走着便有些懊悔,感觉这次独自在山里赶路,实在有些冒失。
毕竟从他们那所深山彝族小学,到公社驻地,得翻山越岭地走五六个小时呢。
路上要经过好几个彝族寨子,他害怕寨子里那些狗,会成群结队地冲过来追咬他。
路上要穿过好几片茂密森林,他害怕里面有凶猛野兽,会突然窜出来袭击他。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犯怵,甚至想打退堂鼓,有些不敢继续再往前赶路了。
可奶奶从小到大都很疼爱他,病危临终前看不到他这乖孙子,会有多遗憾啊。
这样一想他便鼓起勇气,乍着胆子,继续孤身路踽踽地朝着公社驻地赶去。
也算他运气好,之后赶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沿途都没遇到什么危险。
在经过两个彝族寨子时,竟然没在那些茅草木楞房周围,看着有狗群游荡。
或许是寨子里那些狗闲得没事,都跟着社员们到地里干活去了吧?
倒是随后经过片荞麦地时,突然看到前面有条蛇蠕蠕爬动着,模样怪吓人的。
幸好他发现及时,赶紧绕着道,蹅进荞麦地里,踩着沟垄斜穿过去了。
之后是片荒山陡岭,他走得好端端的,突然从旁边灌木丛里窜出只野兔来。
这野物瞎了眼似的,竟然撞到他脚踝上,绊得他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由于事发突然,他还真被这灰不溜秋的小家伙,着实吓了一大跳。
之后他沿着陡崖斜坡,下到壑底,再趟过溪涧,慢慢爬到对面茫茫森林里。
从这片森林里走出来,穿过山垭口,能看到前面半山腰有个彝族寨子。
这彝族寨子就数十间茅草木楞房,依着陡峻坡势,高低错落地簇聚着。
那些茅草房低矮腐黑,就像盖着粪草渣似的;那些木楞房瓦板朽烂,看着黑不溜灰的,上面还密密麻麻地压着许多镇板石,岩石底部及其瓦板上,生长着很多青苔。
房前屋后堆摞着许多枝桠柴柈子,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股浓郁熏烈的松脂油气息。
寨子周围种着许多包谷洋芋;为了拦挡牲畜,田埂边栽竖着许多木栅栏;这些木栅栏常年暴露在外,风吹日晒雨淋的,朽烂严重,有些甚至连手都能扣出木渣碎屑来。
太阳就快要当顶了,所以这个彝族寨子到处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白老师从这条路走过许多次,知道这个寨子狗很多,以前他们从这里经过,被那些狗追咬过好几次。
所以他那天从这里经过时,格外小心,走得很谨慎,尽量不弄出声响动静来。
他边走,边仔细留意着周围动静,时刻警惕着,准备对付寨子里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恶狗。
还好他经过寨子时,并没在那些矮墙柴垛旁看到有狗,也没听到附近有狗吠声。
他觉得很幸运,暗自欣喜,赶紧加快步伐,想尽快快从寨子旁边斜穿过去。
谁知就在他快穿过寨子时,一栋茅草房后面,突然有条黄狗发现他了。
那黄狗看着有陌生人孤孤单单地从寨子里经过,立即狺狺狂吠着追撵过来。
它这么一叫,一追,迅速把隐藏在寨子里的其他恶狗,全招惹出来了。
才转瞬功夫,就有六七条恶狗,从不同地方,朝着他狺狺狂吠着追撵过来!
之前,曾有不少本地人告诫过他们,说在彝族寨子遇着狗,千万别慌张,别害怕。
彝族寨子里这些狗常年野放在外,不关不拴的,性情大都不怎么凶悍。
这点并不难以理解,你想,要是它们都是些虎兕豺狼般的恶物,谁敢将它们常年野放在外面啊?
在彝族寨子里遇着狗,只要壮着胆子,自顾赶路,它们大都不敢真正扑跳过来,动口伤人。
要是你看着它们就逃,看着它们就跑,反而可能把它们浑身野性都招惹出来。
那样,它们非得不依不饶、气势汹汹地追撵过来,撕咬你几口不可。
这种告诫,白老师他们听过许多次,也曾经试着尽量别理会那些狗群,结果发觉这种方法根本就行不通。
说来也怪,其他彝族人经过寨子时,那些狗群总是追咬得有些虚张声势,好像根本不敢真正冲过去咬他们似的。
可他们这些汉族老师,每次从彝族寨子里经过,那些狗群都特别喜欢追撵他们,还表现得很凶悍,就像上辈子跟它们有仇,非得冲过来撕咬几口才解气似的。
每次他们遇到这些狗,都要拿着棍棒石头,奋力挥打着,将它们驱撵开。
以前他们两三个人赶路,这些狗都会气势汹汹地追撵过来,尽情地发发威风。
现白老师孤身只影地走在山路上,这群恶狗气焰更嚣张,看着更剽悍。
那情形就像群猎狗,受着主人唆使,朝着头受伤野物,奋勇追撵过来,不抓逮到它绝不罢休似的。
白老师孤身一人,势力单薄,哪敢跟这六七条恶狗厮打缠斗啊?
所以看着那群恶狗远远地追撵过来,他赶紧神色慌张、心惊胆寒地撒腿逃奔起来。
此时白老师已经走出寨子了,距离那群恶狗,差不多有六七十米远。
所以按着常理,他应该能跑得掉,很快就能将那群恶狗远远地甩在身后。
可惜那条山路是依着山势,绕着大弧弯,朝着前面山林里延伸过去的。
那些狗不走山路,不走田埂,直接踩着荞麦地,争先恐后地朝着他拼命追撵过来。
白老师绕着弯路跑,它们抄着捷径追,很快就把彼此距离给拉近了。
白老师看着一大群恶狗朝着他追撵过来,吓得屁滚尿流的,连魂魄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边跑,边高声呼喊,希望寨子里能出来一两个村民,厉声喝斥着,将这群恶狗叫回去。
可惜此时寨子里到处死气沉沉的,连个人影都看不着,谁会出来帮他啊?
他越是喊叫,越是惊慌害怕,那群恶狗追撵得越欢实,越起劲儿,越有野性了。
此刻它们对白老师毫无怵意,根本不害怕他,就像是在追撵头受伤麋鹿似的。
这群恶狗很快追撵到身边,开始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地扑跳过来,准备将他撕咬成碎片!
白老师见情势危急,赶紧奋力挥舞着手里那根粗木棒,想将它们驱撵开。
他挥舞着粗木棒,拼命三郎似地乱砸乱打一气,还真吓得它们不敢随便靠近。
只是他孤身无援,势单力薄,挥舞着根粗木棒,哪能同时对付六七条恶狗啊?
那情形就像独狮战群狼似的,周围全是敌人,身边尽是狞恶野物,叫他很难脱身。
他再勇猛,再拼命,怎么挥舞着粗木棒,都左支右绌、顾前难顾后的,实在有些应付不过来。
很快他手里那棍粗木棒便突然被只恶狗咬住,怎么使劲儿都抽不出来。
旁边那些狗见有机可乘,迅速掉转过头,冲着他手腕腿胯,龇牙咧嘴地扑咬过来。
白老师见势不妙,赶紧甩掉手里那根粗木棒,瞅准身旁空隙,撒腿窜逃出去。
还好周围地势斜陡,到处都是野草灌木丛,有利于他这高个子纵跃逃窜。
——那些野草灌木,他随便抬着腿就跳过去了;而那些狗被枝叶杂草绊阻着,只能绕着道来追他,这就有些耽搁时间了。
白老师很聪明,不敢往山上跑,那样跑起来太费劲儿,太吃力,很容易被狗群追撵着。
所以他跳出包围圈,顺着斜陡山势,纵跃过野草灌木丛,直接朝着山下跑去。
这种逃跑方式,让他占着很大优势,所以他慌不择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拼命奔跑一阵,很快跟那群恶狗拉出段安全距离来了。
只是那群恶狗浑身野性都被他激发出来,就像群杀红眼的敌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啊。
所以它们在后面拼命奔跑着,狺狺狂吠着,仿佛要将他追撵到天涯海角似的。
白老师跨越着野草灌木,拼命奔逃着,很快累得他喘着粗气,浑身热汗,连嗓子眼儿都快冒出烟来了,还不敢懈怠,不敢稍事停歇,只能亡命徒似地继续朝着山下跑去。
他孤凄无助,惊遽如鼠,逃得太过匆急,结果一不小心,竟然被簇灌木绊倒了。
他摔倒时,眼镜不知被掼到哪里去了,仓促间根本找不着,也没功夫去寻找。
毕竟那群恶狗还在后面穷追不舍,让他不敢耽搁,哪里腾得出片刻功夫去寻找眼镜啊。
所以他一骨碌翻爬起来,连眼镜都不要,继续朝着斜坡下面逃去。
他高度近视,没有眼镜,看着周围景致模糊不清,就像罩着层濛濛迷雾似的。
以至就连跑到前面断崖边,他竟然都没有看清楚,没有发现前面是条断崖深壑!
他逃得风声鹤唳,心惊胆战的,就像只惊弓之鸟,只想拼命奔逃,只想尽快甩掉那群恶狗。
即便没有眼镜,即便看得不甚清楚,他依然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奋勇奔逃着。
结果他跑到断崖边,就像没头苍蝇似的,突然摔掉进断崖下面了。
那片断崖有三四十米高,他摔落下去,脑袋撞着岩石,砰地一声,撞得连脑浆都迸裂出来了。
所以他甚至都来不及发出声惨叫,便鲜血淋漓地摔死在断崖下面了。
下面有片茂密树林,他那具尸体撞着断崖,弹出去,正巧落挂到杉树枝桠上。
那群恶狗追撵到断崖边,依然信信狂吠着,不想就此放过他。
只是下面断崖陡峻,岩壁嵯岈,连看着都害怕,谁还有本事冲下去啊。
所以它们冲着壑底树枝间那具鲜血淋漓的残尸,乱吠一气,最后只能怏怏散去了。
之后白老师那具尸体,一直无声无息地悬挂在崖底那棵杉树枝桠上。
崖底幽深晦暗,长着许多粗壮杉树,树枝树干爬满苔藓地衣,像穿着绿绒衣袍,像披着绿色长发似的。
地面铺积着大量枯枝落叶,上面那层针叶金黄灿烂,底部却腐烂得像粪草渣子。
这片崖底树林,地处幽僻,人迹罕至,连那些彝族村民都不会随意进到这里来。
所以这件惨剧发生后很久,都没人知道那片崖底树林里竟然还挂着具尸体。
那具尸体逐渐腐烂,逐渐生长出许多蛆虫来,老远都能闻到阵阵恶臭。
这期间,学校老师都以为白老师到家了;而他家里人,却以为他没法回来。
毕竟那彝族公社地处偏远,每个星期,只有一趟长途班车,会从县城开到公社来。
平时不通车,有急事要出山,只能托人找关系,搭乘林场那些拉木料的顺风车出去。
那些拉木料的老解放,有时天天都有,有时却很长时间看不着张车。
特别是夏天,遇着塌方,或洪水冲毁路基,车辆没法通行,二三十天都出不去。
这期间别说是人,经常连那些报纸文件、信函电报,都没法按时送进来。
所以他家里人虽然捎了口信,要白老师赶紧回去看奶奶,但他最终没能回去,家里人也不觉得意外。
十多天后,白老师假满了,还没有返回学校,那些老师都也没怎么当回事。
以前在那些深山彝族地区,不论是老师,还是那些公社干部,有事请假回家,经常会延期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有老师缺岗,其他老师帮着代代课就行了,谁会在乎啊?
所以白老师假满后很久都没回来,其他老师都丝毫不在乎,没人知道他早遇难了。
直到有天早晨,两个彝族老人赶着羊群来到断崖边,才不经意间发现了那具尸体。
当时白老师那具尸体还悬挂在树枝上,已经严重溃烂,到处爬满蛆虫,还有许多苍蝇围着它嗡嗡乱飞,热闹喧腾得像堆马蜂窝似的。
两位老人发现崖底有死人,赶紧跑回寨子里去,向队干部汇报情况。
之后队长便带着人手,进到树林里,顶着熏灼臭气,将那具尸体拖到地上来。
这时白老师浑身爬满了蛆虫,糜烂得跟堆稀泥似的,连内脏骨头都暴露出来了。
看着这堆腐尸烂肉,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蛆虫,谁能辨认得出这死人是谁啊?
大家只能从他那头发、那身穿着、以及那军用挎包,依稀辨别出他是个汉族人。
在深山彝族地区,汉族人往往都是老师,或者是公社干部,身份都比较尊贵。
所以队长发现沟壑里这具腐尸,赶紧逐级上报,把消息传到公社上去。
过了没多久,便有公安带着人手,赶到这里来搜查尸体,寻找线索。
很快他们便查出来,这具腐尸,竟然是山里某所彝族学校教书的白老师。
白老师的死讯,这才传到那所彝族小学,让全校师生都感觉很悲痛,很伤心。
之后过了很久,一大群白家人才号哭着进到山里来,将他那具残骸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