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之所以把姐姐从巫山小三峡找回来,是因为帮姐姐物色到了婆家。
我们银花村附近有个罗家祠堂,罗家祠堂有个男人会推拿节斗,还能辟邪驱鬼,当地人叫他罗神仙。父亲刚死不久,奶奶经常突然晕倒在地,大伯就骂父亲,骂完奶奶就好了。大伯还骂我们三姐妹说,你那个不中用的爸爸死了,变成鬼还要跟我作对,老子请罗神仙来!罗神仙画了几道符给大伯,叫他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烧。后来,父亲的鬼果然被赶跑了,奶奶再也不会晕倒。自那以后,我们三姐妹再也梦不到父亲了。罗神仙有个儿子,高中文化,当地人叫他小神仙,比姐姐大十五岁,快三十岁了,还没娶老婆。大伯一生得罪人太多,他怕鬼。为了巴结罗神仙,他主动对罗神仙说,要把姐姐许给他儿子小神仙。小神仙个头矮,当时在我们三峡山区来说,已是剩男了,找老婆难上加难。
天下掉下个儿媳,罗神仙乐得两手拍不到一块。他跟大伯说,你先跟女娃说好,我再打电话到武汉,叫我那个兔崽子回家,我们选个好日子订亲。
大伯也乐开了花,于1999年春节前到巫山小三峡找姐姐,并说明了情况。姐姐听了后,一口答应,跟着大伯回家了。她之所以不用任何考虑,我分析,有三个原因。一是她认识小神仙,知道那个男人高中毕业,有文化,虽然个子矮了点,但人很好;二是一年多寄人篱下卖玉米,只不过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这种生活她早已厌倦了。另外,由于父死母失踪,她希望有个男人保护她,疼她,爱她,希望过上一个安居乐业、相夫教子的日子。
不管什么原因,总之,姐姐回家了,并答应了罗家的提亲。大伯高兴,奶奶高兴,罗家人更高兴,我也高兴。我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一年多没见到姐姐了,现在有个人陪着,还能一起过年,比去年强多了。春节前后,大伯一反常态,对我们姐妹俩好多了。虽然没见他笑,但最少没有以前的打骂了。自父亲死后,那年的春节前后,是姐姐心情最好的日子。
年后,我和姐姐知道了母亲的消息,姐姐强烈要求去看看,大伯和奶奶都答应了,并安排三姑家的表哥带我们姐妹俩去。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们三人起了个大早,表哥带着我们姐妹俩,从我们金家漕后面的山路出发,一直走,一直走,都是山路。大概快天黑了,才走到金山乡连峰村铁家院子。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出门最远,到了另一个乡镇。由于一路走着新鲜,更由于见母亲迫切,虽然走了十个小时左右,路上也没吃饭喝水,我并不觉得累。
表哥带我们来到铁家院子上面一栋村外的房子里,正好看到母亲。我惊呆了!当时,母亲背对着我们,背上背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蹲在地上正在剁猪草。那零乱的头发,弯曲的背部,和佝偻的背部身影,就是我几个月前还健壮的母亲!我和姐姐鼻子酸酸的,想叫,又因难受叫不出口。这时,表哥叫了一句:“舅母,我们来看你了——”
母亲停止了剁猪草,愣了一下,猛然回头,呆看了我们好一会儿,忽然“哇”的一声大哭,站了起来,张开双手,把我们姐妹俩紧紧拥在一起,边哭边连说:“娃儿,我可怜的娃啊,你俩还在啊,妈妈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们了,以为你们被金家打死了……”
我和姐姐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母女三个相拥一起,哭成一团。
表哥看见我们母女三人哭得犁花带雨,不知如何是好,说:“一家人见面了,哭什么!高兴才对嘛——我去我姑姑家了,我住一晚明天就回家。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走了!”
母亲松开我们姐妹俩,刚想留下表哥,表哥已跑出门外了。
我吸着鼻子,蹲下来帮母亲剁猪草。母亲忙说,你休息——几十里路,多累啊,我煮土豆给你们吃。在母亲煮饭的时候,姐姐问:“妈,那个男人呢?他对你好吗?”
母亲又流出眼泪,从床头拿来两根棍子,说:“早上用这棍子打我,打得好重——像你爸爸一样,是个畜牲!”说着母亲拢起衣服叫我们姐妹看。我惊讶地发现,母亲背上竟还有一条条红色和黑色的伤痕。我哭着鼻子说:“妈,我们回家吧,回家吧——妹妹她想你啊!”
母亲叹口气,流着泪,指了指背上的女婴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娃才几个月,我啷个能走嘛——我回去了,那个死金正龙,还是要打死我的,我死都不回去!”
此刻,我知道,我的希望全落空了。
自母亲被大伯赶走后,一年半了,我天天希望母亲能回家,做梦都想。我之所以在大伯家只做事不坑声,是在等着母亲回家。母亲如果回来了,一家人又能在一起,再苦再累,我也愿意,最少比在大伯家强多了。可是,此时此刻,我知道,我的希望破灭了!母亲虽然找到了,也还是我的母亲,但她有了另一个家庭,有了另一个打她骂她的男人,还有了另一个女儿。她再也不可能回到我们金家漕了。明白了这一层,我来时的高兴劲一下子掉到脚底下,感到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天黑了,史千福回来了。
史千福那几天在修公路,所以回来较晚。知道我们姐妹的身份后,他不理我们,面无表情,冷冷的,很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我和姐姐也不理他,他只抱着他的女儿逗着玩。我趁他没注意,用眼睛狠狠瞪着他,真希望用眼光杀死这个夺走我母亲的男人。过了好一会,他才礼节性地找我们说话,问我们吃饭了没有?冷不冷?母亲忙招呼大家吃饭,并示意我和姐姐跟他女儿叫,叫他叫爹爹。姐姐嘴巴甜,虽然心里不愿意,当时还是叫了。我恨他,没有叫。直到姐姐走了之后,在铁家院子呆了一个星期左右,为了母亲,我才开始叫他爹爹。
姐姐玩了两天就走了,我留在铁家院子住了一个多月。
这是此后人生中,是我陪着母亲住在一起最长的一次。
姐姐走了之后,我独自承担剁猪草喂猪的事,还带孩子。史千福眉开眼笑,对我好多了,还买糖给我吃。如果跟大伯家相比,史千福比大伯强多了。那家的爷爷奶奶对我也很好。他们说我很听话,很乖,很勤快,他们吃什么都给我吃,不像大伯家我连看的份都没有。
史千福他们家下面有一户人家,有个阿姨很喜欢我。那个阿姨说,如果她还有一个幺儿,就把我留下来,养在她家做儿媳妇。她也说我很乖,说我这样的女娃儿做儿媳最好,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或许,他们都看错了。其实,我是最叛逆的。我之所以看起来光做事不说话,实在是心疼母亲。我不希望我走了之后,母亲被史千福毒打。因此,在铁家院子一个多月时间里,我能做的,尽量做,从不偷懒,也不说多余话。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能做的能想的,也只能是这些。至于能不能使史千福对母亲好点,那只有听天由命了。
由于我在史家做家务带孩子,母亲解放了,史千福就带着母亲出门干农活。金山乡一带以种烤烟和土豆为主,此时正是烤烟的栽培季节,母亲所做的活都是重活,都是男人干的重活。史千福家的地离家里远,有好几里路。母亲每天起早贪黑,跟着史千福,忙完了家里的地,还帮着修公路,我看着都心疼。但我也只是心疼,没有任何办法。
最初几天,我带史千福的女儿时,恨之入骨,真想把这个夺走我母亲的婴儿摔死。带了几天之后,我竟然对她有感情了。她的一笑一哭,都牵动着我的神经。我会随时关注她的哭笑,并帮她换尿布,给她土豆粉喝。母亲年龄大了,再加上没营养,生下这个女娃后,根本没有奶水。由于金山乡一带属于高寒山区,自古有种土豆的习惯,山民们传承下来一种土豆粉吃法,专门用来喂养没有奶水的婴儿。这种方法是,把生土豆剁碎了,放在水里冲洗,洗了就用竹筛子过滤,水流走了,竹筛子上面就有土豆粉。这种土豆粉用开水搅一搅,放点白糖,像牛奶一样,给婴儿吃,婴儿大多爱吃。虽然这种土豆粉营养不全面,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这个用土豆粉喂大的婴儿,我带了一个多月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后来命也不好,有点类似于我的经历。当然,这是后话。她也是母亲生命中的一部份,母亲很爱她。爱屋及乌,我自然也要关注她。母亲这辈子太惨,我能做的,就是希望她老有所养。
一个多月后,姐姐来接我,我离开了铁家院子。
走的时候,母亲叫我带上一袋苹果,带给妹妹吃。她哭着说她想妹妹,说妹妹最小,最可怜。她还说她对不起妹妹,如果有来生,一定要跟我们三姐妹生生死死在一起。
金山乡一带产苹果,史千福并没有责怪母亲给一袋苹果我们带走,还叫我们以后来玩。
离开铁家院子时,我流着泪,几步一回头。母亲一直目送着我们远去,直到看不见影子,还手搭凉棚,痴痴地看着我和姐姐远去的方向,久久站在史千福家后的山坡上……
我想,那一刻,母亲的心一定像针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