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为人奶奶再也清楚不过,她希望带着我们姐妹吃饭,伙食吃好一点。我和妹妹从铁家院子回来后,奶奶和大伯商量,大伯说随她们自己,叫她们自己选。我和妹妹都不敢做声。奶奶就说,你们不说话,明天早上起来就跟着你大伯,帮大伯干活,在大伯家吃饭。
因此,我每天的生活就如奶奶回来之前一样,砍柴、剁猪草、煮猪食、喂猪、洗衣服,吃煮猪食时煮熟的红薯,忙个不停。不同的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妹妹跟着我,一起做事,一起吃煮猪食时煮熟的红薯。最大的不同的是,睡觉时有奶奶,有妹妹,一个人不那么孤单寂寞了。所以,说是跟大伯过,其实就是他的奴隶,连在他家饭桌上吃饭都不可能,吃的是猪食,干的是牛马不如的活。除此之外,我还要带着妹妹到田地里找猪草。
双虎镇一带的地势较低,当铁家院子等高寒山区还有红薯藤的时候,我们那里早就挖红薯了,红薯藤也早已被猪吃光。初冬时节,除了红薯和玉米,已经没有什么猪食,大伯赶我们姐妹出去找猪草,没挖到足够的猪草就被关在门外,不能睡觉。幸好,那两年出门打工的年青人特别多,留在家里的老人儿童也只是种点粮食,种点菜,没有多少人养猪。我和妹妹在田野里转一圈回家,总能挖到足够的刺瓜菜、狗叶草等猪草。特别是荒田里,还有其他野生的萝卜菜,找到十一头猪够吃的猪草并不是很难。到了深冬时节,地里有了萝卜菜、牛皮菜,足够猪吃了,我和妹妹才很少在田野里打猪草。但不管我和妹妹怎么不分黑夜地做事,狠心的大伯还是让我们姐妹吃煮猪食时煮熟的红薯,足足一个冬季,从秋天吃到过年。
在秋冬季节,我和妹妹还要负责大伯全家人的吃水。
本来,我家和大伯家有一口水井,五分钟就可把水抬回家,吃水不成问题。可是秋冬季节雨水少,我们金家漕村又在半山坡上,水井干了,就得到山后龙泉小学一个叫堰塘的小山涧里背水。堰塘很远,有三里多路,我和妹妹天没亮就得起床,到了堰塘还要排队。一大家人一天的用水,我和妹妹要背上十趟左右,肩膀都背烂了,衣服碰着都痛。这种重体力的活,大伯还嫌我们背水太少,偷懒,要把背桶装满。不然,就得夜里关在门外。有时,妹妹实在受不了,哭着对我说,金燕,我们去找妈妈吧,再背下去我都要死了。我耐心劝她说,妈妈有了另一个家,还有了另外的女儿,我们过去是多余的。妹妹本来就知道实情,听了我说的话,只能哇哇哭着,还得咬牙背水。否则,夜里关在门外,那更可怕。
这一年的秋冬季节,正是新世纪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冬季。当全世界的人都在期待新世纪的到来,都在憧憬新世纪的美好,我和我妹妹却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这一年,我不到十二岁,妹妹不到十岁,正是花骨朵的年龄,正是需要家庭和社会浇水施肥的时候,我们却以稚嫩的肩膀,破衣烂衫,饿着肚子,肩上皮肉破烂,趿着破鞋子,背着沉重的水桶,咬着牙,头冒青烟,口舌干燥,一趟又一趟来来往往于堰塘到金家漕村的山路上,汗如雨下。
是的,读者诸君没有看错,在那个寒冷的三峡山区,我和妹妹没有一双合脚的鞋子,就更不要说袜子了。我穿的还是父亲生前的一双黄胶鞋,两年了,又大又破,只能当拖鞋穿。而妹妹最小,连捡家人的合适鞋子都不可能。也就是说,在背水的时候,妹妹也像我一样,趿着大人的一双破黄胶鞋,就像踩在小船上,艰难地行走在背水的山路上。也不知妹妹在哪里看见一块棕皮,她把棕皮包在脚上,用绳子绑住,套在鞋子里。后来,为了方便,也为了好背水,她索性那双当拖鞋穿的黄胶鞋丢了,棕皮包在脚上当鞋穿,一次又一次背水。
在背水的时候,妹妹遇到一个好人,是个收猪的,大概认识我父亲,也认识我们三姐妹。那天早上我一大早起来煮猪食,奶奶带妹妹去背水。妹妹脚上穿的还是那块包起来的棕皮。天下着小雨,还刮着北风,寒风刺骨,棕皮被水浸湿,妹妹的脚冷得像刀割一样,她边走边哭。那个收猪的正好走在山路上,同妹妹一前一后,一起走着。看着妹妹红肿的双脚,以及瘦弱的肩上还背着一桶水,想起父亲的情义,收猪的终于过意不去,给了五十元钱,叫妹妹去买鞋子。回到家,奶奶对妹妹说,钱我帮你保管,下次带你去下河镇上买鞋子。不知奶奶是忘了,还是有意私吞,妹妹始终没等到新鞋子。没人帮她买,她也不敢提出来。她的脾气再不好,火气再大,在现实面前,小小的她,没有任何办法,寻死都是白死。
火爆脾气的妹妹,从小没有父母之爱的妹妹,是这个世界最可怜的人,比我还可怜。这段时间,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干重体力活的妹妹,每晚早早就睡着了,好几天都没洗脸就睡下了。而到了凌晨的时候,妹妹又醒得最早。由于我有半夜醒来的习惯,早上我醒得并不早。往往,天还没亮,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我听见妹妹躺在被子里哭,好伤心好伤心。我被哭声吵醒了,听着妹妹伤心的哭声,心里特别难受,也想哭,想大哭。但我不想让妹妹知道我醒了,知道我听见她在哭,我就忍着,以最大的意志力忍着,心里念着,别哭,别哭!同时,我在心里还求着上天:“天啊!你行行好吧,让妹妹别哭了,别哭了......妹妹,别哭,别哭......”
自此,我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早上醒得早,几乎都是清晨睡觉醒来时,心里堵着,如被一块石头堵着,很难受,一种很着急的感觉,想哭,想痛哭,但又忍着。忍是忍不住的,每一天,十多年来的每一天,我都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偷偷抹眼泪。
快过年的时候,大伯杀了两头猪,除了一大半卖给别人,其他他都留着吃,做成腊肉慢慢吃。我从没看到肉放在哪里,但来了客人就有肉吃。有客人的时候,大伯可能是为了面子,做样子给客人看,让我们姐妹上桌吃饭。几个月没吃什么菜,更没什么油水,我看着一块块大肉很想吃,便夹了一点点。大伯看见了,用眼睛瞪我,我即时不敢夹了。妹妹脸皮厚,而且控制不住嘴巴,大伯瞪他的,她吃她的,吃个过瘾,吃了再说,哪怕客人走了挨打也要吃。
大伯家收了很多玉米,我们那里叫苞谷。苞谷成熟的时候,全收回家堆在一间仓房里,闲时清理。年前不忙那几天,我们经常清理苞谷。大伯和伯母在外面搬苞谷,翻晒苞谷,我们姐妹俩和奶奶在家里撕包谷叶子。好的大的挂起来,在墙上晾着,小的掰下玉米粒晒干,再装进柜子里。那就是我和妹妹、还有那十一头猪来年的口粮了。
有一天,全家又在翻晒清理苞谷,姐姐挺着一个大肚子来了。
姐姐自从到了武汉,就跟小神仙同居了,于今已有五个月身孕。也就是说,没有打结婚证,没有结婚酒席,没有娶亲,没有嫁妆,大姐就成了小神仙的婆娘。看着大姐的肚子,瞬间我似乎懂事了。女人活在世上迟早要成为男人的婆娘,肚子还会大,还要生孩子。女人肚子是怎么大的?是跟男人睡觉大的?睡觉的时候,男人肯定摸了女人,女人肚子才大了,我猜想。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姐姐兴奋地跟奶奶聊着。她说,罗神仙是个骗子,他家根本没有电视。这次回来,我带了一台黑白电视回来,奶奶你去我那里住吧,天天看电视。
奶奶乐呵呵地说:“好哦,好哦,老了老了,还有个孝顺的孙女,没白活一把年纪!”
1999年的金家漕村,村子还只有几台黑白电视,奶奶有时会去别人家看看。我们家家破人亡,我们姐妹三个因受村里人白眼和欺负,我根本不会别人家看电视。因此,姐姐带回来一台电视,我也很开心。心想,等不忙的时候,去罗家陪姐姐住几天,看几天电视。
姐姐从武汉回来后,就在婆家居住,跟她公公婆婆一起干农活,待产。在2000年春节前后几个月,她时不时挺着个大肚子,来看奶奶。奶奶也经常给她一些吃的,她还常常给大伯送礼。到她要生了,小神仙顺便把奶奶接去接生。奶奶在银花村是半个接生婆。
十五岁的姐姐成了一名光荣的母亲。
父亲在世时,给我们三姐妹种了几棵树,说是等我们长大了,树也长大了,正好给我们打嫁妆。父亲死没多久,大伯把树全部砍了,卖了,我们姐妹打嫁妆的树就此不存在。也许,在大伯砍树的那一刻,就预示着我们三姐妹命运之悲惨,迟早到来。但我那时小,还真没想那么远。所以,姐姐没办结婚酒席,没有娶亲,也没有嫁妆,必在情理之中。
大伯私下收了钱,也等于是把姐姐卖了,还赚了一个女婿孝敬着,一举两得。
老奸巨滑的大伯,不是人,是畜牲。老天为什么不收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