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姐妹在双虎镇上从上街找到下街,又从下街找到上街,找遍了每家小店,都没有找到母亲。这时,都快到中午了,太阳正当空,姐姐很是灰心丧气,一屁股坐在街边台阶上,气呼呼地说:“不找了,一个疯子妈妈,丢脸,有什么好找的!饿死都不找!”
我奇怪地看着姐姐,这种话怎么能出自她的嘴巴!
姐姐出生于1985年,我出生于1988年,妹妹出生于1990年。九岁的我和七岁的妹妹当然不理解已经十二岁的姐姐。正在发育的姐姐已到了叛逆期,心理微妙又敏感。父亲的死,母亲的疯病,让姐姐无脸见人,也自卑到极点。何况,母亲打死了父亲,我们这个勉强维持的家也就彻底家破人亡了,这让她本就脆弱的心更加脆弱了。这次,如果不是大伯骂她,并且不给饭吃,她也不会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妹妹来到双虎镇上找母亲。
三姐妹坐在街上,形如三个讨饭的女娃子。看着街上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姑娘被父母牵着手,吃着油条包子,我羡慕得不得了,同时更饿了,感觉肚皮都贴到了背上。妹妹还小,不懂事,一个劲哭着,嘴里不停地叫饿。我问姐姐:“姐啊,找不到妈妈,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姐姐看了看我和妹妹,一脸无助和痛苦。她说:“你带着妹妹回大伯家去吧,我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好不容易逃出大伯家,我真的不愿意回去。可是,不回去,难道坐在街头饿死吗?姐姐个子高,看起来像个大人,她此时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说:“你去哪儿,我带着妹妹就跟着你去哪儿,反正我是不愿意回大伯家了!”
姐姐盯着我大叫着说:“我去死你也去死吗?”
听了姐姐的话,我没说什么,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了下来......
此时此刻,我们可怜的三姐妹,无依无靠,连口饭都吃不上,可以说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悲惨境况。街上赶集的山民看到了我们,天上的白云看到了我们,大宁河两岸山峰上的猿猴也看到了我们,可又谁能帮助我们呢?没有,谁也不会救我们!我想,姐姐如果去跳河,我也抱着妹妹跳河!与其坐在古老的小三峡老街上饿死,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忽然,“呜——呜——”几声汽笛长鸣。
姐姐抬眼看向码头方向,猛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身子晃了两晃,似乎要晕倒,说:“船,码头,游船要靠码头了,我们去码头,说不定妈妈在码头!”
我四姨家山下几里路有条小河,叫马渡河,发源于神农架林区,流入大宁河,现在是著名的小小三峡。姐姐以前有时到四姨家玩,跟着四姨在小小三峡流入大宁河的河口卖玉米给游客,经常看见大宁河上的游船在小三峡河段来回驶过,也熟悉了那游船上的汽笛长鸣声。
当我们三姐妹坐在街头绝望到死时,一声汽笛声鬼使神差般令姐姐想到了游船,想到了码头,进而想到了母亲。姐姐站稳了,坚定地说:“走,去码头,妈妈在码头!”
我拉起妹妹,站了起来。像姐姐一样,我一阵头晕,一时也站不住。努力站稳的同时,我慌忙扶住同样站不住的妹妹,原地站了好几秒,才跟着姐姐,向码头方向走去。
码头沿河街边,有一排跑江湖的摊子,算命的测字的摆棋滩的讨饭的擦皮鞋的,一大溜。老远,我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跪在地上,向路人磕头,嘴里不停哭唱着。
又走了几步,走在前面的姐姐停下了脚步,对我说:“那个人像妈妈,可身上的衣服不是她的衣服啊!”我定睛一看,那女人身上的衣服花花绿绿,确实不是母亲被抓走时穿的衣服。何况,母亲的头发也没白那么多啊!姐姐说:“我们再走近看看——”
我们三姐妹手牵手,慢慢向前走去,一步步靠近那女人......
只见那女人还在地上跪着,不停磕头,脸上手上脏兮兮的,比我们还脏,还流着泪,对着路人不停哭唱着说:“救救我三个女娃子吧,求求你们了,金家人要害死我三个女娃子啊,青天大老爷帮帮我吧......我可怜的三个女娃子都已经死了,都被金家人害死了......”
天啊!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多月前被抓走的母亲!我不敢相信,母亲头发已花白,浑身脏兮兮,趿着个拖鞋,脚上手上黑不溜秋,那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小腿上,还有一条条伤痕!我的胸间瞬时涌起一股酸楚,想哭,想大哭!但我还是强压下涌上喉口的酸水,呆了,傻了,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努力止住将要火山爆发般的哭声。
“妈妈——”
姐姐大叫一声,拉着我和妹妹,朝母亲跑去。母亲抬起头,发现面前是她的三个女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怔了怔片刻,猛然把怯生生的妹妹拥入怀中,大哭。随后,她又松开手,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搂着姐姐,摸摸我,又摸摸姐姐,哭着说:“娃啊,娃儿啊,妈妈想死你们了,想死你们了......妈妈对不起你们三个......”
我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姐姐和妹妹也哭了,母女四人相拥着,在古老的小三峡老街上,放声痛哭。这哭声,对我们三姐妹来说,是一个多月来的家破人亡和委屈,统统被哭了出来,一泄千里。对母亲来说,还能见到她梦中的三个女儿,是惊喜,也是激动,更有说不清的情愫。母亲就是在疯颠的情况下,依然能认识她三个女儿,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此时的母亲,是清醒呢?还是疯颠状态?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哭,痛哭,大哭。
家没了,一无所有了,父亲惨死,母亲疯了,以后我们怎么办?
此时此刻,我们母女四人只能相拥痛哭!
“呜——”又一声汽笛长鸣。
那艘游船靠岸了,导游带着游客排着队,准备步行参观双虎古镇。一群游客对眼前相拥痛哭的四母女特别好奇,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导游是本镇人,认识我父母,也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前几天就看见母亲在码头上疯言疯语。他举起导游用的喇叭,对着游客和围观的山民说:“各位游客,客位父老乡亲,眼前的四母女,母亲得了精神分裂症,误杀了三个女娃子的父亲,刚放出来。现在,她们不敢回家,因为那些伯伯叔叔们要报仇。因此,她们没有住的也没有吃的,身上更没有一分钱,已经在这里乞讨好几天了。这个可怜的母亲一身是伤,也没钱医治,各位请伸出援助的手,帮帮她们吧!她们太可怜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说完,导游拿出十块钱递到妹妹手上。导游刚说完,围观的不少人跟着哭了。一时间,每个游客都递钱到我们母女四人手上,还有人同时给了饼干水果等吃的。母亲见了,迅速跪了下来,双膝着地,然后双手连续在空中扑着,不停磕头,泪流满面,哭着说:“多谢——多谢——我三个可怜的女娃儿谢谢您们......”
这时,有很多人劝母亲带我们三姐妹回家,说有地方吃住总比在外流浪好。
导游也对母亲说:“大姐,带着娃儿回家吧,拿这些钱,先去治好病!”
母亲流着泪说:“不敢,不敢啊,我不敢!她大伯会打死我的——”
导游对边上一个老年人说:“神叔,您把她们带我家去吧,我爸爸跟娃的爸爸是好朋友,让我爸爸想个办法吧——我还要带游客去上街逛逛呢,时间不多了,拜托了,神叔!”
导游带着游客走了,我们点了点钱,竟然有680元之多,母亲的心明显踏实了许多。
神叔带着我们母女四人沿着下河走着,走到河边一座小四合院,就是导游的家。导游的父亲叫朱松辽,六十左右了,还真认识我父亲。他安慰我母亲说:“你们还是回家吧——有房子有田有地,做啥子不好嘛?非要在外面乞讨!”母亲还是说不敢,说金家人会打死她,会害死三个女娃子。朱松辽说:“这样吧,娃的大伯我也认识,卖烟叶的那个金正龙嘛!我写封信给他吧,叫他不要打你,也不要骂孩子——你把信带给金正龙,就没事了。”
母亲这才点头同意回家。朱松辽见母亲一身是伤,又主动带我们去了双虎镇卫生院,并跟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帮母亲全身检查并涂药,一边涂药一边说:“畜牲啊,畜牲,这简直是往死里打啊!当年斗地主也不会这样打啊!这内伤不轻呀!”医生还帮母亲打了两针,并开了一星期的药,嘱咐一星期后再来检查。最后结算三百多元钱。朱松辽说,本来要四百多的,医生见你们可怜,才没要他个人的治疗费,只是收了药品的钱。
在医院忙碌了一个多小时,当时我想,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好人啊!
出了医院,朱松辽回家去了。离开前,他千叮嘱万叮嘱母亲,一定要带娃儿们回家。看着朱松辽远去的背影,母亲含着泪花说:“要记住这个爷爷,他是你们的恩人!”然后,她又对我们三姐妹说:“还有三百多元钱,去街上帮你们每人买条裙子,再回家!”
一天下来,母亲不但找到了,还吃了一肚子的饼干和水果,这对我们三姐妹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幸福。现在,还能买漂亮裙子,我们三姐妹太高兴了,一路上跟在母亲后面蹦蹦跳跳。在沿河小街的一家服装店,我们三姐妹每人挑了一条裙子,母亲也买了一件衬衣。临付钱的时候,姐姐又挑了一条裙子,非买不可。也许是讨来的钱的吧,得来太容易,母亲说了姐姐两句,说不通,也就答应了姐姐多买一条裙子的非份要求。
回家的时候,天已黑了,满天星斗。
走在山路上,听着母亲的左一句又一句,我们才知道,她在重庆关押期间,也挨了打。无罪释放后,确实如村里传言,她不敢回家,已经在双虎镇乞讨快十天了。这些天,她在别人家门口睡过,在麦草上睡过,还在码头候船室的座椅上睡过。至于身上的衣服鞋子,早就不是她抓走时身上所穿的。那都是她找别人讨要的,有的是捡的。
听了母亲的经历,我的鼻子酸酸的,又一次想哭,想大哭。但我忍了。
我想,经过这次大难,我们家总算团圆了,再苦再累,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