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了，林子豪考得一塌糊涂。
事情要追述到高考的第一天下午。
林子豪买完香烟，回到旅社，发现郭娜竟然在等待中睡着了。于是他在房间里又抽了两支烟。当他觉得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便叫醒了郭娜。可是正当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郭娜的肚子却疼了起来。
“你怎么净是事儿。”林子豪埋怨道。
“我有什么办法，肯定是中午那顿馅饼闹的。”
“别胡扯，我为什么没事。”
“谁能跟你比，你就算吃了垃圾也不会有事的。”
林子豪没有继续跟郭娜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言语攻击，郭娜同样也没时间，于是一头钻进厕所。林子豪之前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他看了看表，时间很紧。厕所不能不让郭娜上，林子豪只期盼她能够尽快解决。他一边抽烟一边等待，并时不时地瞅一眼手表。他没记清迟到多少分钟就不让进考场，所以心里没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
郭娜从厕所里不慌不忙走出来的样子让林子豪看了十分心烦，不过他分得清事大事小，此刻并不是同郭娜斗嘴的时候。他和郭娜走下楼梯，来到门口退房。时间超了十分钟，林子豪将三个小时的房钱准备了出来。
“小同学，你们超过两个小时了，得按一天的房钱算。”身体有些肥胖的老板娘说。
“什么，我们才超了十分钟，给你算三个小时还不行吗？”
“不行，咱们这的钟点房最多就两个小时，超过了就得按全天算。”
“你之前也没说啊。”
“之前你不是说就用两个小时嘛，谁知道你能超时啊。”
“那全天多少钱？”
“一百五。”
“一百五！”林子豪目瞪口呆，他原本只带一百块钱出门，刚才吃了饭，口袋里只剩下七十多块钱。如果交四十块钱的房费，最后能剩下三十块钱。这笔钱足够应对一下午的时间了。可目前的处境实在是太不乐观了，就算他可以跟旅社老板争辩，眼看就要考试了，现实也不给他这个时间啊。他左右为难，钱拿不出来，就只能再求求情了。
“老板，你看我们都是学生，哪有那么多钱，我给你三个小时的房费还不行吗？”
“不行，都这么讲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你别不讲理！”郭娜的突然爆发，将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你之前没说清楚，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吗，告诉你，耽误我们考试你负得起责任吗？”
旅社老板这时才发现原来这两位之中还有一位泼辣的，立场便稍稍动摇了些，她觉得小姑娘说得不假，要是因为这事耽误了孩子高考，对方家长估计不会轻易罢休。可久经沙场的她怎么肯乖乖妥协，眼看要到手的钱也不能让它这么轻易就从手里溜走啊。
“你这孩子说话是怎么个态度啊，我是按规矩办事，谁朝你多要了，你去别的地方打听打听，谁家还提供钟点房。”
旅社老板八成是商业头脑不那么敏锐，之前并没有想到趁着高考的特殊时段多赚一比，如今不知为何知道了这个信息，自然不甘寂寞。
郭娜正欲还嘴，却被林子豪拦了下来。他对老板娘说：“老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兜里只有七十多块钱，再多的我实在拿不出来了，要不这样，我先交这些，我把表押在这里，回头我肯定给您补上，我们真没时间了。”
老板娘犹豫了片刻，终于勉强同意了林子豪的提议。林子豪正打算摘下手表，郭娜急忙阻止道：“没有手表，你怎么考试啊。”
“不看时间了呗。”林子豪无奈地说。
“不看时间你能答好卷子吗？”郭娜沮丧地看着林子豪。
“得了。”老板娘酸着脸说，“也别押手表了，先交七十块钱，剩下的想着给我送来。”
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坏人，这是林子豪不久以后，面对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面孔所得出来的结论。尽管之前旅社的老板娘百般刁难，但是最后的妥协还是让林子豪感到人间尚存温暖。他谢过了对方，交了七十块钱，就匆匆离开了。
雨还在下，林子豪顾不得别的，拉着郭娜在雨中奔跑。沿途，他尝试着拦出租车，即使不到两站的路程，他也必须争取一些时间。可是这次幸运女神并没有站在他这边，由于下雨，出租车几乎没有空车。
“我跑不动了。”郭娜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林子豪感觉牵着的那只手越来越吃力。
“求你了，再坚持一会儿。”林子豪边跑边说，谁想郭娜一把甩开林子豪的胳膊，林子豪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郭娜。
“我哪有你能跑啊，我肚子还疼呢。”
“不跑怎么办啊，马上就进不去考场了。”
林子豪感到进退两难，他必须要完成这次高考，他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可是他又不能扔下郭娜一个人不管。他只有苦恼地看着天，天上的雨毫无怜悯地下着，他马上又提起脚步，拉着郭娜的手快步走向考场。林子豪这一路上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快赶到考场，希望能够顺顺利利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雨已经开始下大了，他顾不得躲避，也顾不上紧紧跟在身后，已经被淋湿的郭娜。
这简直是在开玩笑，林子豪心想。前不久他才刚刚在姐姐面前许下承诺，说这个家会越变越好，在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面前，他怎么可以出错，他要怎么跟家人交代啊。
回去的路走起来并不长，可是当他们走到考场大门口的时候，学校的大门虽然依旧敞开，四周却早已经人烟稀少了，他们来不及多说一句闲言碎语，急匆匆地向各自的教室走去。
到了教室，林子豪以一副落汤鸡的窘迫样子回到自己的座位，难免引来了众考生好奇的目光。然而大家也只不过是在平静的等待时间里给自己找点料子而已，当卷纸发到每个同学那里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又再度回到卷纸上。只有一个人，她并急于预览卷纸上的题目，依然皱着眉头打量着林子豪。
林子豪坐下没多久，就开始冒虚汗，汗水掺杂在湿淋淋的头发里，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李庆敏关切地问道。
“没事，”林子豪露出勉强的笑容，“刚才被雨淋了。”
“能坚持下来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林子豪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冷淡，这都是由于他虚弱的状态造成的，可是这并不关李庆敏什么事，因此他即时补救道，“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李庆敏莞尔一笑，似乎明白了林子豪的用意，便低下头，不再打扰这个处处为别人考虑的男孩子了。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对于大多数考生来说如同一辈子的高考，在林子豪心里只不过是他人生规划中的一个小小的目标，但是这目标却又是必须达成的，因为只有达成了这个目标，他才算能够给父母一个交代，给姐姐一个交代。他也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他究竟为谁而活。
他的头开始发昏，原本熟悉的题目变成了陌生的字母组合，他感觉记忆力在急速下降，越是绞尽脑汁，就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单手撑着额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知在乞求什么。林子豪那时候还不相信命运，他认为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达成。但是这一次他却只是目光茫然地看着天空，乞求着乌云渐渐散去。可是乌云依旧没有散开，他的头却渐渐低了下去。
林子豪感觉自己在坠落，从很高很高的天空中坠落下去，一点也没有顾虑，没有痛苦，没有恐惧。这感觉不同于幻想自己身陷蓄水池中，也不似掉进公园里冰冷的河水中，不用担心呼吸困难最后导致大量的水从他的嘴和鼻子里灌进去。他在这最后还能保持模糊意识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可以忘记很多东西，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他再也不想记起了。
林子豪睁开眼睛，顿觉周围的光线异常强烈，他能感觉到鼻子上塞着的橡胶管，只要动一动脑袋，鼻子就觉得痒痒。他的眼睛只睁开了一瞬间，就又重新闭上，过了一会儿再轻轻抬起眼皮，依旧不敢大睁。林子豪的听觉没有受损，他清晰地听到一些人围绕在他身边，急迫地说话。他能听得出，这些声音都来自他最熟悉的人，有他的妈妈爸爸，还有他的姐姐。
耐心地躺了片刻，林子豪才逐渐把眼睛睁开，一张张惊喜万分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林子豪还不是很清醒，眼神暗淡无光，他并不急于起身，周身的环境让他明白，自己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至少令全家人担惊受怕的大事。
“小豪，你醒啦。”妈妈抹去眼角的泪水说着。
林万福对于儿子醒来的反应更是无法言表，只好一旁傻呵呵地笑着。林美娇双手扶在李春云的肩膀上，同样也是眼泪汪汪的。
“妈，高考是不是都结束了。”林子豪有气无力地说，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吧，他心想。
“你都昏迷一个礼拜了。”林美娇说，“可给全家人吓坏了。”
“你们应该习惯才好，医院就跟我的家一样。”
“这孩子……”李春云哭笑不得，心里百味愁肠。
“咱可别瞎说，不吉利。”林万福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小豪，先别想出院的事，安心养几天，我陪你。”
林子豪对于姐姐的出现略显惊奇，他对于姐姐的关怀，只是微笑着表示回应，并没有说什么。
“妈，我住院的事没告诉奶奶吧？”
全家人在那一刻惊呆了，林美娇的心更是激烈地震颤了一下。这时候医院的大夫走了进来，发现林子豪已经苏醒，就弯下身子对林子豪说了几句贴心的安慰话，随后就把李春云和林万福叫了出去。林子豪皱着眉头看着几个大人神神秘秘地走出病房，毫无头绪的他只好看着林美娇，想从林美娇的眼神里看出些门道。林美娇没有跟着大家离开，而是选择留在病房里陪着弟弟。
林子豪这次住进了单人病房，他虽然不知道单人病房住一晚要多少钱，但肯定不便宜。林美娇起身拿了一个苹果，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总不能和弟弟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林子豪口干舌燥，而且他没有吃东西的力气，即使林美娇会将苹果削皮，切成小块，他也无心品尝。此刻他只想喝可乐，大口地往肚子里灌。
“姐，你怎么回来了，不用上课吗？”
“你出了这事，我怎么能有心思上课。”
“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林子豪欲言又止，他看着林美娇，仿佛在给林美娇一些时间，好有个心理准备。
“你说吧。”
“我恐怕没有心思再参加高考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了高考的那段不愉快经历，林子豪深深地叹了口气。
林美娇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令林子豪有些困惑。不过林子豪看到姐姐的眼睛里含着一些泪水，就以为姐姐是因为他的这个没出息的想法而流泪，让林子豪心里颇不是滋味。
“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林子豪赶紧补救。
林美娇这时才回过神来，她忽然抬起头说：“没有，我刚才在想别的事。”
林子豪松了口气说：“那你刚才听到我跟你说的事没有啊？”
“听到了，”林美娇怀着歉意说，“我支持你，其实我也想过这件事，不一定非得上大学才能有出路。”
“你刚才在想什么啊。”林子豪好奇地问。
“没什么，我走神了。”林美娇解释道。
林美娇一反常态的支持，对林子豪起到了一定的鼓舞作用。他没想到事情的开局竟然这样顺利，不过这件事最终还要经过父母的同意才行。让他重新参加高考，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勇气了。这时候大夫和林子豪的父母推门而入，他们的表情很淡定，仿佛三个人出去这么长时间只是话话家常。林子豪看着众人向他走来，也不作声，就躺在那里静观其变。林美娇也站了起来，看着母亲，想听听三个大人在外面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好像在外面已经就某个决定达成了协议。大夫走到林子豪身边，询问了他的情况，之后就小心翼翼地将输氧管从林子豪鼻子里拔了出来。那东西一拿下来，林子豪就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大夫让林子豪慢慢坐起来试试，林子豪的动作却比想象中更加灵敏，用胳膊一撑便坐了起来。这一坐不要紧，可把李春云和林万福吓了一跳，林万福连连说，“小心，小心一点。”
林子豪按照大夫的指点下了地。他虽然感觉两条腿全无平时那样强健有力，但也差不了多少。他顺利地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大家，意思是说他已经没事了。
“回家后尽量好好养养，别再给自己找什么烦心事，注意尽量别生病。”大夫说。
“我可以回家了？”林子豪惊喜地问道。
大夫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笑了，好像早就料到了林子豪的反应。林子豪心想一定是父母刚才对大夫说了什么，不过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回家更令他高兴的了，所以他也就不去想那些无从得到答案的问题了。
林子豪心情平静，在家人的陪伴下离开了医院。走到医院门口，林万福叫了一辆出租车。林子豪在上车之前，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医院高耸的住院楼。他感觉这辈子仿佛跟医院结下了不少的缘分，这缘分不知到哪一天才会结束。
夏日的阳光还没有完全发挥它的毒辣，又不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色彩，林子豪觉得现在应该是上午时间。
“几点了？”林子豪问。
“八点四十。”林万福看了看表说。
“你们不用上班吗？”林子豪问。
“我和你妈跟单位说了，晚点去没关系。”
“我已经没事了，一会儿你们就去上班吧。”
“哎呀，爸妈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乖乖养病吧。”林美娇笑着说。
在这一刻，林子豪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存在，也就不再说话了。
回到了这个曾经带给他欢乐和苦闷的家，林子豪没有太多的伤感，对于从医院回到家的这条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好像已经很难再给他带来任何惊喜。
“奶奶，我回来了。”
